“他竟然这么矮。”我还记得看到列宁遗体时自己的第一反应。这满是荒诞,埃及的法老们要用上七千年,才让自己风干的、被麻布包裹的身体暴露在游客面前,而列宁,他从来没有安息过。1924年死去后,他的身体就被浸泡在福尔马林中,他的脑组织被切去三千片,以供科学家研究“他为何是个伟大的天才”。对列宁的膜拜是当时仍脆弱的布尔什维克政权的政治需求,他们需要塑造一个完美的领袖来证明他们权力的合法性。列宁越高大,越富有激情思想、越仁慈、越不可企及,作为列宁继承者的他们就越名正言顺。
他所有继承人的历史地位都曾发生剧烈的摇摆,托洛茨基被流放、被诅咒,斯大林被谴责、彻底否定,赫鲁晓夫意外地丢掉权力,勃列日涅夫代表着平庸与停滞,只有列宁的地位从未真正动摇过。甚至在他一手缔造的苏联帝国崩溃时,人们对他的情感反而增强了——在一个分崩离析的时刻,他是某种情感的黏合剂,提供了人们迫切需要的历史连续感。即使那些对苏维埃政权提出强烈批评的异议知识分子,都对列宁怀有特别的温情。历史学家罗伊·梅德韦杰夫相信,倘若不是过早离世,列宁将建立起一个截然不同的共产党政权——文化多元主义、混合经济、更宽松的民族政策。
这仅仅是一厢情愿的美化吗?克里姆林宫那些面色阴沉的卫兵仍旧守卫着列宁的遗体,黑漆漆的墓中发出的惨白光线让三十秒的参观像是一次对历史深处的恐怖而不是荣耀的探寻。人们习惯性地把一切罪恶都推到斯大林身上,但这个政权的缔造者是列宁,它一以贯之的精神也来自列宁。对大规模恐怖的依赖、对异己声音的灭绝、党内森严的等级制度、对个人的蔑视、权力的高度集中,它们都深深根植于列宁的政治理念中。而在这一切背后,是列宁对历史的强大信念——他相信存在着必然的历史规律,历史朝着某个确定的方向演进,他也确信个人应该服从历史力量,为了达到最终的目的,一切手段都是允许的,而他正是这种历史力量的化身。这一历史决定论是20世纪悲剧的主要来源。
而我们真的摆脱了这种理念吗?“你为什么总是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它们都已经过去了,与现在俄罗斯人没什么关系。”在圣彼得堡,一位中国年轻人说。他指着芬兰火车站中的列宁像,语气中混合着不解与不屑。
对他来说,共产主义、资本主义、列宁主义,这些标签不过是“冷战”的产物。或许他是对的,但是每当我从那些巨大的雕像下走过,在它们的规模下感到自己的渺小,在地下宫殿般的地铁中,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列宁的注视下穿梭,一种忧虑之情就会随之而来。我们总以为自己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却发现这一个个面貌不同的个体总是被那种强大的历史力量、伟大人物的光辉所左右,轻易地放弃自己的个人自由与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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