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到达加尔各答时,这种失败感的确扑面而来。城市似乎一个多世纪以来再没修建过新的建筑,最雄伟与漂亮的建筑都是英国人的遗产,但它们都在可悲地衰败。红色的作家大楼,白色的邮政总局,连成一片的银行、律师楼,它们曾是英帝国的象征,都曾闪闪发光,如今全部年久失修,褪色,墙皮脱落。
到处是公共管理失败的例证。人们睡在马路两侧,甚至中央的一条隔离带上,总是交通堵塞,黄色的出租车挤占道路的一半,不停地鸣笛,男人们在路旁的水洼旁小便,他们可以半蹲下,像是杂技表演,似乎这种姿势保持了最后的体面。人人都吃槟榔粉,车上、路旁总有人出奇不意吐出一口红色的唾液,露出腥红的牙根。连电线都响应了这种拥挤与混乱,它们经常是如一团乱麻般纠缠在一起,竟然仍在运转。
奈保尔浮现在我脑海里。他来过加尔各答,那是1962年,印度获得独立的第十五个年头。尼赫鲁带来的民族自豪感尚未消退,但奈保尔看到的则是一个可怖景象。殖民者早就离去,民族主义者们无力管理从英国手中要回的一切。原本容纳二百万人口的城市又涌进四百万,随之而来的是公共管理的崩溃。他们该住在哪里,水源与食物在哪里,有足够的医院、警察局、公共汽车与厕所吗?“触目惊心的人类档案”,1960年的一期《孟买周刊》这样形容加尔各答。奈保尔曾引用了这句话。不过在首次的印度之旅中,最令他震惊的是印度人对于苦难的无动于衷,它还发展成一种习惯性的自我蒙蔽,他们不能直接面对自己的国家,否则必定会被眼前的悲惨逼疯。
又一个五十年过去了,对我来说,它仍像是“触目惊心的人类档案”。我从未见过贫困以如此赤裸裸的方式展现在城市的中心。教育的失败也随处可见,尽管英语是这个国家的官方语言,大多数出租车司机完全听不懂任何英文单词。而我们在泰戈尔的故居周围问路时,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它的具体地点,人们对于自己生活的环境既不敏感也没兴趣。
我对于印度的理解深深烙上了奈保尔的印记。在这位特里尼达的印度后裔眼中,印度是个失败的国家、断裂的文明,所有的辉煌历史都掩饰不了它眼前的困境。他要毁掉关于这个国家的任何幻想与同情,他又知道自己与这个国家撕扯不断的内在联系,印度是他洗也洗不掉的身份认同。
奈保尔深深地打动了我。可能是他的冷静,更可能是他执著的自我追寻,在他描述的印度里,我分明感觉到自己与中国的关系。我们都是受伤的文明的后代,都在为自己在现代世界中的虚荣与自尊苦苦挣扎,都急于打破同胞们自我蒙蔽的幻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