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都是乌鸦。它们盘旋在天空上,掠过河面,落在楼房的阳台上,车顶上,垃圾堆上,电线杆上。它们不羞怯,也没有恐惧,聒噪不停,甚至在路旁的小吃摊上与人抢食。
它们还落在泰戈尔雕像的头顶。这是一个温暖的冬日下午,加尔各答城北的泰戈尔故居游人寥寥。小巷与院墙隔离了无处不在的噪音与肮脏,工作人员没精打采地翻阅着报纸,那些弯弯曲曲的文字不知是印地语还是孟加拉语。
我在枯黄的草坪上睡着了,对着楼前那座铜像。那是俄国人在1963年赠送的,为了纪念泰戈尔对于两国友谊的贡献。1930年,泰戈尔曾访问苏联,那是斯大林统治的黄金时代。很多杰出人物为此迷惑,赞扬这场伟大的实验,泰戈尔也是如此。“我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简直令人惊叹不已。这个国家与任何别的国家相比,毫无相似之处。这里的一切完全是另一种景象。他们不加区别地唤醒了全体人民。”他在给儿子的信中写道。将近三十年来,他一直在寻找一种新的智慧,来平衡已陷入危机的西方。他赞扬过日本,期望过中国,俄国人如今则激起他最慷慨的钦佩,在两周的旅行中,他保持了一贯的高产,写下十四封信。在最后的两封信中,他的乐观开始消退,感到了苏联实验的另一面:“我还是觉得,他们不能正确地划清个人和社会的界限。在这方面他们同法西斯分子相类似。他们忘记了,削弱个人,不可能加强集体,如果束缚个人,那么集体也不可能获得自由。”
这最后两封信,没出现在苏联官方出版的泰戈尔文集中,他接受苏联记者采访时表达出的相似忧虑,直到1986年才刊登出来。
乌鸦不理会陈年往事,它们照样站在铜像的头顶,凝望深思,它们似乎比鸽子更自制些,不随便排下粪便。栽上了棕榈树、芒果树的庭院与两层英式楼房是泰戈尔的祖父所建。如今它是关于泰戈尔的一座小型博物馆。博物馆周围连绵的一片建筑,则是一所以泰戈尔命名的大学。它们也曾归属泰戈尔家族,它的规模与风格显示出这个家族曾是多么富有和风雅。
泰戈尔出生在这里,经过漫长多彩的旅途后,又在这里离去。博物馆中,泰戈尔睡过的床摆在那里,他写过的诗句、作过的画、拍过的照片都挂在墙上。
无处不在的,是泰戈尔的形象。英俊的、椭圆的面孔,富有穿透力的眼睛,都被包进了浓密、垂下的头发和白胡须中,还有那袭白色长袍,如果他再晚生一些年,必定可以直接出演《指环王》中的甘道夫。这一形象曾风靡世界——一位神秘的东方智者,了解拯救世界危机的智慧。它太深入人心了,当我看到他少年时照片中瘦弱、敏感的样貌时,多少有些不适应,似乎他理应一出生就老去。他是那个由报纸、摄影、电报、杂志构成的媒体革命中的全球偶像,他的外表与内涵同样至关重要。能与这个形象媲美的,可能只有爱因斯坦。伟大的物理学天才的头发如宇宙爆炸般展开,一脸孩子式的心不在焉。他们还会过面,在1930年的柏林,他们共同谈论科学、美与真。“如果不再有人类,那么阿波罗瞭望台就不再美了吗?”爱因斯坦问。泰戈尔说:“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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