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讽刺性的一刻。我们是在“五千年辉煌文明”的历史教育中成长的,此刻中国又再度成为世界关注的中心,“野蛮人”之感却仍如此强烈。这种“野蛮感”也正是我内心不安的源泉。我们搞不清哥特式的建筑、巴洛克风格的音乐、王尔德的讥讽天才,没法读法文、德文、俄文的著作。即使面对耗尽我们心思的中国问题,也经常发现这些西方学者比我们研究得更深入,甚至写作得更优雅。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还失去了徐志摩一代人的自信,他们身处中国历史的低谷,但仍有一股东方式的典雅。在多年的革命、种种反智运动、意识形态破产之后,几代中国人成了彻头彻尾的野蛮人。他们与中国的传统失去联系,也对世界不甚了了。糟糕的教育、庸俗的社会环境,扼杀了人们的好奇心、想象力、逻辑感,还把错误的观念与事实塞满了我们的头脑。以至于我们这一代人中最杰出的头脑,就是那些最成功地拒绝正规教育的人。
仅仅感慨我们自身的“野蛮”吗?它不过是另一种自怜,而且可能变成一种责任推卸——是社会与时代环境使然,个人无能为力。在海外中国学生的社群中,两种极端看法一直并存着。大多数人庸庸碌碌,埋头于自己的小世界,而另一小部分人则以谴责自己的国家与时代为乐,一副愤愤然的样子。但他们的情绪也多少像是鲁迅在多年前批评的对象:“不平还是改造的引线,但必须先改造了自己,再改造社会,改造世界,万不可单是不平。”
我怀疑自己也曾陷入了同样的“愤愤然”的境地。在那些古老学院中穿梭时,多少像是波兰诗人米沃什走在巴黎街头的感慨:“走过笛卡尔街,/我朝塞纳河走去,这是一个年轻的野蛮人在旅行,/他因身处世界的中心而惶恐。”
我忘记了一个国家的转变是漫长而无序的,眼前令我不悦的现象,可能在这场巨大的转变中难以避免。更重要的是,我把自己的无力感转嫁给社会环境。谴责别人,比改变自己的无能要容易得多。
我需要更有耐心也更富创造力地面对这一切。在庞德感慨美国的野蛮,米沃什在巴黎感到惶恐时,他们都在为世界增添新的内容。传统与文明固然美妙,但它不仅滋养人,也可能是巨大的束缚。传统的“野蛮”或许粗鄙,却也可能蕴涵着新的可能性。
在《经验与贫乏》中,沃尔特·本雅明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一代欧洲人是传统中断的一代人、经验贫乏的一代人。但正是在贫乏中,可能诞生一种新的创造力。他们只为那些有现代感的人写作……而不为那些在对文艺复兴或洛可可的热望中耗费自己生命的人,而在这种外在及内在的贫乏环境中,可能产生真正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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