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版的《艾青诗选》收入诗人在“反右”前夕写的两个寓言:《画鸟的猎人》和《养花人的梦》,其实也可以读作两首讽喻诗。从隐喻性内容到散文化写法,在他的作品中还是比较特异的。他写猎人教人打猎,不是打会飞的鸟,而是在硬纸上画鸟来打,最后发展到先朝纸上打,打完了再在有孔的地方画上鸟,打几个孔,就画几只鸟。阶级斗争扩大化,同样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从真正的敌人发展到假想敌,人为地制造目标,先定罪名,后到罪状,寓言揭示了这种斗争的荒诞性。另一则写的养花人,在一个院子里种上几百棵月季花,呈现着一种“单调的热闹”。一天晚上,他忽然梦见许多花走进院子,都愁眉泪睫地看着他,各自诉说自己的寂寞,一致表示希望得到主人的理解,说:“得到专宠的有福了,我们被遗忘已经很久,在幸运者的背后,有着数不尽的怨言呢。”养花人醒后,对自己的“偏爱”有所省觉,也觉得世界确乎被弄得太狭窄了。为了使院子成为“众芳之国”,他觉得,必须尊重花的自由意志和开放的权利。“让我们生活得更聪明,让所有的花都在她们自己的季节里开放吧。”著名的“双百”方针刚刚出台,知识界无不为之欢欣鼓舞,这时,艾青通过寓言的形式进行呼吁和解构,应该是勇敢的。
然而,没有力量可以阻止大群的知识者成为“右派”。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艾青们陷落社会的底层,喉咙塞满沙泥,再也无法歌唱。对于中国诗坛来说,这是一种不幸呢,还是一种幸运?人才固然遭到蹂躏,但是噪音也随着他们的失宠而大大减少;在苦难的生活中,他们倒是有希望酝酿另一种歌声,不驯的歌声。主流诗歌是没有个性的诗歌,统一的诗歌。即使有个别诗人试图玩弄花样,也仅仅局限在修辞学方面,因为连文体形式也都贴上阶级的标签,没有哪一个主题不是经过严格筛定的。这样的诗歌注定是刻板的、粗俗的、肤浅的、浮夸的、虚伪的,甚至是堕落的。频繁的运动和燥热的气候培养了一种粗暴的官方文体,诗歌的直接性被利用为直接打击,从批判胡风集团和“反右”的作品中,我们看到,诗歌是如何瓦解经验语言而使用概念语言,行使语言暴力的。另一种堕落,就是利用诗歌的抒情性进行谄媚,其实是政治投机。在大地沉寂时,我们不会忘记,中国的颂歌是如何的美好动听,响遏行云。
比较一下十月革命后的苏联诗坛,不会是多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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