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一部诗集《诗经》开始,中国古代诗歌由四言到五言、七言、长短句,由古体到近体,从格律不那么严谨到平平仄仄,按谱填词,其间有变迁,有发展,也有倒退。正如鲁迅说的,诗到唐代已经做完,从主题到体式大体完备,任是神通广大的天才怎样的翻筋斗,也难跳出如来的掌心。清末谭嗣同、夏曾佑一流提出“诗界革命”,黄遵宪主张“我手写我口”,实际上相当于缠足妇女的放脚,即“解放脚”,“解放”以后仍然只能歪歪扭扭地走路,比起天足来实在差得远。
近两千年的诗歌历程,也曾产生过几位大诗人,但是在整体上处于一种停滞的状态。这种状态与中国历史长期定位于专制政治和农业文明有关,它与社会一治一乱循环往复的超稳定结构是相对应的,概括一点说就是缺乏自由。在一个封闭的沉闷迟滞的社会里,大诗人只能如晨星一般寥落出现,要产生群星灿烂的局面简直是不可能的。就拿已经出现的几位大诗人来说,也都同具有相当自由度的社会背景有关。比如屈原所在的春秋战国时代,政治思想便很活跃,活动也比较自由。那时的人们到邻国或敌国去,不用怎么办签证;国家的要害部门也常常使用外国人掌管,即所谓“客卿”,官至总理部长的例子也不少。李白、杜甫生活在唐代,“汉唐气象”在历史上是有名的。自从秦始皇统一全国之后,诗人基本上享受不到政治自由;貌似自由的东西,其实是开明专制,古人叫作“王道”的,然而即便下决心行行这王道的帝王也甚少,最后还是让“霸道”跑了出来。屈原以后,像嵇康、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白居易、刘禹锡、苏轼等,不是被杀头,就是遭流放。明代大兴文字狱,连诗人的种子也被扼杀了;清代较为出色的几位都是在刀边生活的,诗性来源于民族意识,剩下的大多是太平世界的歌者,唯有一个龚自珍唱的是挽歌。国家权威、儒教权威、社会权威,构成诗人的巨大的精神压迫,他们的权利遭到剥夺,个性深受禁锢,奴性普遍滋长,因此,除了在一些山水诗和田园诗中偶尔发现一点纯真之外,可以说满纸牢骚。想做奴才而不能,然而又不愿做奴隶,“行路难”于是成为东方诗人反复咏唱的主题。但是,反抗、挑战之声是没有的。
象形的汉字以其繁难玄奥,成了诗人构筑迷宫的绝好材料。他们讲究炼字,寻找“诗眼”,对仗要工整,押韵要严格,这样,写诗只好缩减为一种堆砌、镶嵌的手艺。被称为“诗学之正源,法度之准则”的“赋、比、兴”,赋多是做颂诗的时候用的,所以后来发展为汉赋,提倡排国宴一般的铺张;比可以说是“王顾左右而言他”;至于兴,悄然登场,实质上意在回避人们的注意力。“温柔敦厚”既作为诗教,类似“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要求当然是合理的;而含蓄,即吞吞吐吐,欲说还休,也就随之被公认为写诗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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