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记忆的群岛 作者:保罗·安德鲁 董强 译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很久以来我就知道,时间像一道平静的水一样流过,没有终结,漠然而无动于衷。我有时候会在脑中完全停止工作,不再看到任何东西,不再听到什么,不再感觉疼痛,不再抱有希望,就这样在空无中待着,只是努力地感受时间从我的一个脸颊到另一个脸颊流过,并在脑子里跟踪一个瞬间的流逝,仿佛我与它有足够的距离,可以观察到它,仿佛在透明状态中,它可以显示出它的内在运动。我从未做到过,也许这是不可能的,或者对我来说太难了,但是我的努力,无论怎样集中,都只能做到这一点:我从一个瞬间跳跃到另一个瞬间,就像一个轮幅被扭曲之后的轮胎的转动。就像在一条不平整的、因雨水而变糟糕了的道路上,手强力地抓住刹车挡时造成的震动。先是一阵突然的震动,遍布全身,身体一下子动用全部的意志,又一下子将之全部耗尽。一个热烘烘的、野蛮的声音。接下来,在一种依然令人担忧的、向正常状态的回归过程中,震动开始没有那么连续,但依然强烈,直到最后,手开始松开,时间又开始它漠然的流程。也许对我来说,没有现时,只有过去,在遥远的遗忘和应当成为瞬间的东西的痛苦的不可能性之间摇摆。在清晨的宁静中,在因夜晚的汗水而潮湿的床单的清冷中,有一段非常短促的休息时间,让我相信,平静和宁和已经回来,现时可以被触及到、被感知。于是,可以听到一些新的声音,就像是在一个看不见的天空中飞机穿行的声音,远远的轰鸣声,旋涡刺耳、沉闷而交替形成的声音流,渐行渐远,渐渐变弱,直到最后,成为一道萦绕不去的东西,我有时会觉得它就是第一道记忆之流。这一感觉会马上被一种明显真实的、非常弱,但又十分明确的感觉所纠正:其实它只是在时间光滑的伸展中一道极小的折皱而已。正是在这一消失中,我离现时最近。接下来,很快,一种新的忧虑升起,并开始弥漫:我呼吸的声音回响起来,占据整个空间。仿佛我成为这一切的责任人,仿佛我的意志已经被调动,以让它持续,仿佛这将永久成为一种越来越大的职责,甚至可能是唯一的职责,必须去维持在我的肺部、胸口以及永远半张着的嘴唇之间流动的这道空气流。每当我想遗忘或者变得对此无动于衷,就会有一种即刻的窒息感告诉我,必须是这样子的。我必须做好几次深呼吸,逼着我的思想远离,直到这一切最后终止,直到最后我进入一种水状的睡意中,化去疲劳、恐惧,以及焦虑的精髓。
从门的欲闭还开,从轻轻的喘息的声音,从地面上发出的嚓嚓声,我知道,他进来了。当然,我的眼睛依然紧闭。我不希望我的目光逼迫他去拥有准确的存在,也不希望他一下子、永久性地具有我此时此刻赋予他的形状与色彩,不希望在这空无的遐想的边际,被他打断。而他,也每次都尊重我,可能认为我是在睡觉,而且诧异我可以如此嗜睡,还睡得如此之死。但他不敢来检查我是否真的睡着,只是试探地将喘息和地上的嚓嚓声故意弄得更大些。我已经习惯了,以至于认为这是他所特有的。他所能做的,只是变化它们的强度而已。我不愿意知道他在空间中的位置,自从我发现,当门的声音能够比较准确地确定他的位置,他就会失去我为他选择的形状,而采用一个其他的、未知的形状,此时我就受到诱惑,想去看。我知道,假如我发现了他,我将别无选择:即使是在午夜,他也会强迫我接受,我将从属于他,就像是我已经为他命名。我不愿意从属于他。相反,我希望他从属于我,我可以决定他的年龄,他的高矮,任意为他穿衣,甚至更多,我仅凭意志就可以让他失去任何门的声音赋予他的形状之外的形状。只有在这一条件下,我才可以毫无恐惧地等待他,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不再知道已经是什么时辰,是白天还是黑夜,甚至遗忘整个时间,因他不可预见的来临而欣悦,喜欢他就在那里,在某个地方,看不见,因为我不看他。因此,我不知道他何时走的。他离去时不发出任何声音。也许他根本就没走。也许他像一个被人过勤地唤起的记忆,渐渐地逝去。经常,我对自己说,他只是我空无的遐想中的一道折皱。确实,他从来都不在可以明辨出是雨声的时候来,也不在叶子的摇曳声中出现。他的出现,只是当我的眼睛已经闭得足够长,已经挖出了虚空,在我的眼皮之下,直到我头颅的中央,在我所有思想都汇集的地方,都挖出足够的虚空。但是,他怎么是独自一人?他难道不应该有一个替身?他们在别处是否是两人一起出现,而他则在他的替身在走廊里徘徊的时候独自进来?或者他们两个都在?有没有可能,是我错误理解了门与地面的声音,我所以为是喘息的声音,其实完全是其他东西?可那又会是什么呢?他们两个都在,可以很好地解释他是渐渐消失的。但是,为什么没有声音,为什么缺少对称?无论如何,我明白赋予他一个名字的危险,假如事实上他们是两个,尽管我不知道这样一来会带来什么样的可怕后果,我也知道,必定与死亡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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