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记忆的群岛 作者:保罗·安德鲁 董强 译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我在那一天的梦中,完全认出了那家书店,里面的三间屋子,它那上过蜡的地板,白色的天花板,以及只要墙壁的宽度与高度允许,到处拥挤地堆放在一起的书。我觉得那些书比以前的色彩更加丰富,大小也不一,但这些细微的区别仿佛只是在向我保证,我确确实实地回到了这个以前非常熟悉的地方。那年轻女人老了不少。她穿着灰色的衣服,站在书店的第二间屋子里,神情倦怠,可能还非常悲伤。她告诉我说,书店老板已经去世了。
岁月让她的脸深陷,好像已经没有嘴唇。脸部还保留了它的柔情,但已失去了以前让人毫无理性根据地觉得有着一种可以永远存在下去的、丰富的柔情的那种光泽。我想象不出,在她的裙子底下还有身体,一个可以紧紧拥抱,让它裸体,可以插入的身体。老人的去世,让她在年龄与空间中翻了一个大大的筋斗,一切都凝固在了疲惫的、毫无变化的微笑之中,明显地表明,她可以去想象自己裸体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既然涉及到的是我,我知道,她不会在没有我同意的情况下,宣布我的死亡,但她询问了有关我的情欲的将来,因为她好像让我不要忘记,我以前从未能够从一个女人那里得到快感。
书店的墙壁依然在那里,留下的,还有读书的快乐,以及将来的空间的缩小。这个夜晚,这个梦,这个专注于非真实的欲望的清晨,这一切都在夜晚奇异的血的飞溅之中消失。
每当我看到红色的太阳在地平线上落下或升起,总会感到一种焦虑。除非到傍晚看见它是红色的时候,我还能够记起,它在早晨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的。我感到,能够看到另一端,让人踏实,而且可以想象,在一个看不见的空间中,在最低矮的灌木之上,这两端也许可以相互靠近,而且毫无问题地重新焊接在一起。但是更多的情况下,我没有任何记忆,于是,我就无法忍受看到这一最后的、毫无希望的伤口:我在别处,在天空中,到地平线上,甚至到厚厚的叶子里面,去寻找一种在伤口渐进的恐惧之外可以让人有所指望的东西。
为什么会有这一焦虑,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并非一直都有这种焦虑的。相反,我总是带着兴趣,甚至乐趣,去解密这个世界的组织,而我的钥匙就是圆形。这是一个几乎普遍性的,可以无限扩展或者缩小的形象。有意思的是,假如我坚持要去记起我当时的所有发现,那会是一件非常困难、甚至痛苦的事情。但是,我可以非常精确地想起在我发现这一知识的基本形状的时候的喜悦与快乐:每一个人,在其所有的动作、所有的移动过程中都带着两个水平的、内向的圆形:他脑袋的圆形与水平线的圆形。有人有一次还对我说了一件让我震惊的事情,我事后还经常想起:人身体的各个部位在垂直方向上的最大剖面都是圆形的,当然也有极少几个例外,比如说耳朵与鼻子,它们当然是重要的部位,但它们在大小上却不太起眼。脚也是个例外,但假如我们将它暂时忽略不计,我们就可以想得更远,并自问,是否在圆形与人性之间,存在一种隐密的、甚至构成性的关系。人身体上的孔都是圆形的,排泄物也是圆形的:这难道不很令人惊讶吗,尿在渐渐远离身体的时候,也渐渐失去它圆形的形状,就好像,随着远离身体,它也远离了人性(至少是男人的身体;说真的,我不知道在这一方面,在女性身上是怎样的情形,尤其是,尿的形状,在女性那里,最初是否也是圆形的)。从此以后,我一直都对嘴巴抱有怀疑之心,因为虽然它在许多情况下都会呈现圆形,却在闭上时成为一条直线。更怀疑女性的生殖器,它将其圆形的特征隐藏到隐密的私处,还在它封闭上后的直线外,堂而皇之地加上其他几道平行的细片。可能,这是一个证据,说明在女性身上还有着一种明显的动物性。反正,这一点是令人担忧的。
回到太阳上来,当我看到它红红地落下时,我还想到蜥蜴被割下的器官,人们说,它们可以重新长出,至少是尾巴,但其它部位可能也可以。究竟是什么让蜥蜴可以做到这样?是它们有一种更强的意志,更加强烈的欲望?还是说,它们的伤口可以分泌出一种特殊的液体,迫使器官复合?红色是否也是人不能再生器官的原因之一?我们是否也可以同样做到,假如我们能够让血液失去红色?而且,为什么,是的,为什么,这个问题会来扰乱我的漠然与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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