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记忆的群岛 作者:保罗·安德鲁 董强 译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广场,中间是一个草坪。绕着广场,有一条铺了石子的小路,两边是夯土形成的狭窄的人行道。有车在那里停着,车的数量从来都不多。房子很不起眼。它们都很低矮,建得非常好,但很简单:四个窗户围着一道门,瓦顶,浅色的石墙,易于阳光照射。假如这座广场没有那么大的话,假如没有这座已经成为废墟的教堂,人们肯定会毫不注意地穿过它——就好像,整座城市不知不觉地达到了一个秘密的极限,开始向乡村转变。
草长得很密,有一定高度,不规则。也许是草给了这里乡村的感觉:就好像是一片草地上的草,人工修剪过的。竖起的墙壁将草分开,并使那些高出的草尖弯曲,而下面的草茎则在与墙的接触中变白。有些墙比人的目光低一些,有的向上升,与树木和云彩一起分享天空。云自然是占了最大的部分,大片的、混杂着明亮白色和铅灰色的涡状的云。教堂已经没有任何圆拱的痕迹,即使是在与天空相连的地方,但是,在原来一定是一个水平的上楣的地方的上方,毁坏后留下了一道带有隐密含义的断裂线条,可以想象原来应该有一个筒形的拱顶,上面一定是架梁的,而且横梁一定非常粗大,几乎完整地保留木材的原样,但当然已经什么也没有留下:它们因太阳与雨水的交替出现而腐烂,有一天,带着雷声般的轰鸣,轰然倒下,伴随着碎裂瓦片的尖锐声音,然后,就在地面上,渐渐腐烂,将它们受辱的物质让位给草丛。墙壁的石头与这里的房子使用的石材一样,几乎没有带上一丝赭色的石灰岩,它让人想起的,不是松动的大地,而是密集而不乏裂缝的、每当大雨倾盆就有一道道水流入的大地的深处。树在这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它们很疏,不高,深色的树叶同样很疏,随便一阵风便飕飕地发出一种沉闷而轻的声音,与草丛中发出的连续骚动的尖叫声相映成趣。它们既没有梧桐树在没有园丁的干预下可以长成的令人赞叹的挺拔,也没有高大的朴树那种密集的神秘感。它们实在是不太重要。
这里是城市中一个非常不为人知的地方,很难找到人可以给你指路。根据我自己的经验,甚至是不可能的。有些人在我问起时,能想到广场、房屋,但没有人能想起已成废墟的教堂。其他人会说,很久以前,这一切就已经全部消失了,起先是建了一条新路,然后是房子,比原来的高得多,上面抹了黄颜色的涂料,而且肯定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褪色了。很明显,他们从来都没有在城市中的这一位置待过,但他们不愿意承认,而且在追问之下,变得咄咄逼人,反过来说,虽然有那么多人提到这个广场,寻找这个广场,其实最多也只是一个人们不断重复的回忆,甚至可能是一个杜撰出来的故事。反正,可以肯定的是,今天活着的人没有一个见过广场,房子,更没有见过教堂,这样的追问只能是浪费时间。
我见过这座广场。一定是在秋天,是的,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的下午。我在城里长时间地漫步。离开城中心越来越远,将自己引到了以前只听说过名字的街区,然后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但是街道、房屋和越出花园高墙的花卉都还是相同的。当我见到教堂的时候,它的阴影已经在草地上拉得很长。
我找不到回到那里的路。我一直都找不到,实际上,我知道也无所谓;我知道,我之所以问人,更多是为了与他们分享我的发现和我的快乐,而不是为了知道究竟该怎么走才能再走到那里。但是,很明显,他们什么也不想分享,我的坚持反倒让他们感到窘迫,仿佛一种过于隐私、甚至淫秽的东西。我毫无遗憾地停止去想,直到刚才突然来临的暴雨在一种低沉的云层沉重的光线与空气的潮湿混杂在一起的琼浆中平息。于是,在丝毫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逃脱了我成为的那个样子的情况下,我突然站在了广场的入口处,阳光中,面对着教堂的残垣败墙。我意识到,一种痛苦的东西存留在我的身上:究竟是什么让人觉得我的问题令他们窘迫,是什么让他们觉得淫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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