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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汉明的诗:《故乡研究》等
作者:佚名 文章来源:转载 点击数:3030 更新时间:2011/5/27 16:22:05

故乡研究

这是小时候我吃过的东西:
水,桑果,草叶,女人们满是汁液的
乳房,弄堂口的风——像风一样过去了

廊檐下,大蒜,一串串干枯
队长的老虎嘴巴,没了形势与任务两颗门牙
吧嗒吧嗒的嘴上,烟杆子斜插,没话

木桥换成水泥桥,可怜的水
越流越小——不是河浜里流来
是地面跑来——祖母管它叫做自来水

如今我站成一段竖立的风景
却融化不到生活了十五年的故地
连成一片的狗吠,像篱笆,将我横挡

不得不走在一条新路上
我走过的路,要么废弃,要么杂草丛生
但路边的狗尾巴,还在坚持做一条狗尾巴

凹凸的泥地,声东击西的游戏
我的童年已经填平,我的记忆,完全非法
唯有乡村机埠,仍是梦中据点

仍旧活着,比如故乡的水泵
它那么深地——仿佛深自我的灵魂
将水抽上,水,那么冰凉

我看见——苦楝树上老蝉的小眼睛
见水不是水,水泵倒是原来的老水泵 
水抽上来,流下去,流到我不知道的小故乡

2006-8-21




吃太阳 
 
太阳一点一点淹没在丝瓜、西红柿、南瓜
       苹果、香蕉、桑葚、梨……诸事物中
太阳把七种颜色全部分配给它们
太阳把它的缺点也分摊掉了一部分
(这在桑葚的黑颜色上表现得最是明显)

太阳的香味,太阳的形状,太阳的热
太阳流淌到诸事物中的蜜汁……
还有,令人生畏,令万物枯萎的坏脾气
太阳照临一部分事物(比如石榴),它们老去
它们的身体就心甘情愿地炸裂……

——这些,我都知道,如果手臂够长
我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摘下整个太阳
好比我们轻松地摘下丝瓜、西红柿、南瓜
      苹果、香蕉、桑葚、梨……那时刻
我们忘记了,我们却不停地吃啊……吃太阳

2006-6-3




间谍  
 
……另一个,更高一级的帝国的间谍?

                        ——茨威格


年轻人,里茨饭店卑微的女仆,都认得我
我从马车上下来,她们都会“啊”的一声
她们干净的双手,在胸前的围巾上擦了再擦
仿佛不这样,就不足以表达她们的敬意
仿佛不这样,她们的罪责就不会得到赦免

当我进入晚会的大厅,所有的帽子
都会向我的头顶飞来
通常我只接受一顶,哦,夫人,今晚是您的那一顶
您帽子上的蝴蝶结,比前几天的
颜色的确好看些,这当然是巴黎的时髦样式

生活很容易厌倦,这样的场面,很快就要告别
现在我躺向一间四壁铺上软木的房间
周围堆满黑漆布封面的练习簿,这是
我唯一服务于帝国的工具
我的工作开始了,我将谢绝十九世纪漫长的问候

所有的天才都厌恶噪音,我,并不例外
我需要旅行,以印证头脑里纷繁的形象
但我最好的旅行仍在凌晨两点到六点的长躺椅上
为了便于战斗,我把自己变成一只蝙蝠
将丰厚的小费付给瞠目结舌的仆人

允许我脸色苍白,固守在租用世界的一个角落
眼光穿透帝国最坚硬的工事,绵延直达
世界各个语种的核心部分 
仿佛不这样,那些吸取我全部血液的男男女女
就不会幸存下来

……我是您和蔼可亲的朋友,我在书卷中避难
为不朽的作品牺牲必朽的肉体
我比照相术更细心地,镌刻帝国的纹理 
即使您碰见我的遗体,您大可不必恭维:
“……您是奇才!我对您妄加评论,是多么放肆!” 

2006-7-23


 

为我的四十岁生日而作  
 
天热,记取这个日子着实不易
想起老娘生我的那个时辰——蚊子和苍蝇
欢欣鼓舞。确证那天电闪雷鸣
是我喜欢。但看来天气晴好,艳阳高照
这多少暗示我的前程——一条乡间小道
迫不及待地等来浇灌水泥的车
我走着,四十年过去,蚊子、苍蝇和臭虫
时常地,在我身上置嘴—— 

我好像经过几个时代
我死,不亚于三次,但紧要关头
死神微笑着放我一马,那黑衣老头手一挥:
靠一边去,他说,你有心愿未了
黄天在上,我与时代的战争,远没有结束
我还没有看到天塌地陷的巨变
还没有看到洗涤之火施于罪人的圣迹
还没有看到玻璃催开的恶之花,如何枯萎

转眼四十岁,老大不小了
心中的疑惑越堆越多,带着必死的信念
我走向又一个黎明
我理解,活着无非一场大梦
我坐在餐桌前,吃着蛋糕——它当然也在吃我
生命中的残羹冷炙,繁华中的荒凉
我看得真切,生日毁灭着生命——
一条打了四十个结的线段,终点逼近

永远地,在规定的直线上散步
每个人,方向明确,必须走完全程
从A到Z,期间的风景屈指可数
四十岁,我发现甲事物和乙事物的联系
于是从Z出发,返回到A
那荒凉的路径,罕有行人,菩提在菩提树上
我在我自己赊来的途中
随身携带的铜镜,映照时间和空间之火

我爱的不多,无论作为父亲、儿子
或是丈夫、情人,或是微不足道的其他身份
我曲高和寡,早晚习惯格子间的生活
偶尔去星空做客,一年难得几回
俗世之人,注定为坚硬的光灼伤
我终究要回到泥土——而种子竟是那么深地
嵌入日子,哪怕它耗尽我的骨血,哪怕它
撒落贫瘠之地,在恶时辰坚持发无望的芽

2006-7-5


 
 
老虎和鹦鹉  

它们奔出来——从大脑的沟纹
不应该用诗而应该用黑头尼康
不应该用脑子而应该用结实的双脚
——去开垦每晚的梦境

有时候脑袋里跑出一只鹦鹉
尖声重复对事物的看法
不知道这是一只抄袭幸福的鹦鹉
能够把陈腔滥调说得极其婉转动听

……只有在荒凉午夜
只有在月亮垂下条条白骨的荒凉山冈
脑袋里踱步而出的是一只老虎
目标:“屠杀野牛种族的十分之一”

我身体里面,热血的确豢养着
一只鹦鹉和一只老虎
它们服务于同一个梦境
守护同一片疆土,同时说着“是”和“否”

2006-6-20




黄帝与牧童 
 
上天安排山峦,高出平地
上天安排一个人,高出众人
这个人要去具茨山,寻找一个高人

怀着建设一个国家的愿望
这个人带领其他六个圣人,趁着车马
在没有路径的荆棘中,上路了

他们来到襄城的原野
草丛拔高了他们的迷惘
为寻找一条民族的通道
七圣人①的头颅和马首一起低下
在没有字迹的干地上辨认着

……突然听到了歌声
原来是一个牧马的小童,在阳光中
眯着角膜炎的眼睛
七个圣人仿佛遇见了救星

牧童说,他知道具茨山
牧童说,他知道高人大隗住的地方
牧童还说,治理天下也没什么了不起

这圣人中的圣人大吃一惊
赶紧下车,深深作了一个揖

牧童眯着小眼睛,懒洋洋打起了比方
“你们治理国家,和我放牧马匹
和什么区别呢?我不过是去掉
有害马性自然发展的东西
罢了。”说完,摆摆手,头也没回

这少典之子,居轩辕之丘
复姓公孙,有熊氏的后代
——听到此话,叩首至地
这圣人中的圣人,望着牧童的背影
口称“天师”,顿悟了人世

上天安排这个人,高于众人
上天安排这个人,低于一个牧童
上天安排的这个人,从具茨山上下来了
他与蚩尤的战争大获全胜
他刚刚娶了一位黑皮肤的养蚕姑娘
他从杂草丛生的干泥地上抬起头
他找到治理国家的方法了
他成了第一个人——看见太阳的人

——取材于《庄子·杂篇·徐无鬼》

2006-5-29


①七圣:黄帝、方明、昌寓、张若、XI朋、昆阍、滑稽。原文:“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寓骖乘,张若、XI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见《庄子》)




大街上的郑庄公

他是国王郑庄公,他坐在新郑的街道上
他和生前一样,话不多,这个国家
已经没有国王的头衔了
没有头衔的国王坐在大街上
他因此没有了话

我知道有一句话,在他的牙齿里
“多行不义,必自毙!”①
洧水汤汤,为了记住这句话
绕城一周,在不远处,打一个结
洧水的三个黑水泡:一个点头,一个摇头
一个无厘头

这句话,新郑博物馆的青铜兵器记得
左丘明记得,邹汉明记得
高春林,白地,潇潇枫子,他们都记得
但有些人不记得
手伸得比我看到的小叶杨还要长

他是国王郑庄公,小名寤生,母亲姜氏
——就是那个和他黄泉相见的女人
他还有一个弟弟,多行不义的京城大叔
两千年前就被他干掉了
这些,都是发生在附近的事
这些,报上没记载,我就不多说了

2006-5-25


①(郑庄)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见《左传·郑伯克段于鄢》



向下生长的树

树根安静地生长着,向下,向下
它有一个相反的力,一个反方向,一个坏脾气
它与泥土的缠绵,至今没人拆开
也没人摸透
它一黑到底的决心

我目睹了它的生长
缓慢、无声,向着发烫的岩石靠近
我不是一个窥视者,是过客
我打扰它了

身怀打扰的罪责
我远远地望着,看着它和大地焊得那么紧
我心生嫉妒,又暗地里祝福
眼眶里涌出泪水了

站在原地
出神。我一直站到天黑
我知道,我不会轻易掉泪
从根本上,我否认自己是个诗人
只是个过客——百代光阴匆匆的过客

感觉着它的力
像钉子一样穿透了大地
穿透我。我既不能心生怜悯
又不能无动于衷——年轮里的惘然
我清楚,树梢哗啦哗啦的追问本来就与树根无关

2006-5-5



盲太太

盲眼的七十年代
只有一根日子紧咬着日子的细竹竿
我还记得

我记得竹竿一端胖乎乎的你
唠叨,憨厚,一尺来长的口水
乐呵呵的浅笑

小毛毛家牵到我家
再牵到小英家
轮家吃饭

一九八一年,夏天
潮湿、漆黑、泥砖砌就的厢屋里
你一个人的洋油灯点燃了,在脚横头

……在棉花岗
听凭一根无形的竹竿
牵你到一只孤零零的水泥棺材里

孤零零的
落日,闷,霉头纸的黄昏
桑树老拳上一只满盛西北风的竹篮子

2006-4-28



只有一个终点

我们在深水下磨着嘴皮
我们在大话中活得容光满面
我们的嘴里塞满了鸡鸭鱼肉
我们串着同一根锁链,脚踝碰着脚踝
我们的额头烙着同一个句号
——我们是谁?

拖着沉重的木头
我们都是会死去的人
我们的骄傲,我们的愚蠢,都会死去
但我们的骄傲不过是一阵轻烟
我们的愚蠢成了这一年的童话
我们灵魂中溢出的水,如此坚决地
爱着浑浊,爱着 
无可救药的形而下

2006-4-27



一个下午

整整一个下午,我清空了脑袋
在一杯绿茶中安静下来
不用我抬头,春天的头颅
就在玻璃窗上猛撞

小蚂蚁安详地散步
扯开哑巴嗓子,奇怪地发声
它们找到了负重的技巧
方向明确,目标单一
它们的下一代也看不出有更改的迹象

行星们照常工作
谦卑地围绕着太阳顶礼
这个下午,我还看不出其中的厌倦
在不寒而栗的时间中
太阳高声朗诵的激情
感染了我

我是有罪的
头顶灿烂星空,有时不免踩踏小蚂蚁
我至今还是不能确定
融融春光中,寻章摘句的罪
已经升级到哪一层?

2006-4-24



4月15日,夜游南湖

湖面如桌布,一辈子平铺直叙
在一个老式比喻里,先是赋闲,继而休闲
月光飞快地涂上一层釉,微温的水
粘稠如溶化的巧克力
视觉就是味蕾,花信子一舔再舔

灯光在水底弯曲了再弯曲
再好的灯光还是做不了餐条鱼的饲料
那么多隔着玻璃的火树银花里
有一张脸,亮晃晃浮起在你面前
那开国的声音,有人捏着嗓子、擂着胸口模仿
也有人挥手(好像是老爷子方成)
为了掸去他裤腿上鼓点般的蛙声

转了一圈,船靠岸了
(这花船是从另一只船脱胎而来的吗?)
一个个回头,对面的小黑块
就是张宗子唾沫里的烟雨楼
如一滴墨迹,屈身在暗淡月光新漆的船尾

2006-4-21


 
1934年的教堂

——给沈方

这也是我的祖父眼睛中的形状
垂直于一条河,却无法垂直于水流
这消瘦的骨架,不知道乃为消瘦人而建
那年,你忙碌的祖父,提着药箱,穿街过巷
颇费了一些周折。在灵魂问题上
他知道,湾里人不会轻易交付
他们不习惯他的湖州口音
不轻易将他们的伤,交给他的药箱

而建造教堂的人确信
灵魂需要一个物质的外形
于是一座青砖的教堂,可以隔河相望了
而隔着运河,丰子恺的侄女丰桂看到了
“1922年造”的字样,她回忆着
作为西医和牧师的沈知道——你实在的祖父
而十二年以后,它仍高耸于运河南岸
仍是石门湾最尖锐的风景

它高出运河两岸鱼鳞般的木结构建筑
它弯曲的倒影系住过往的船只
它让丰子恺的酒杯拿起又放下
它让山羊胡子的摄影师取下物质的影像
它颤抖着数一数日本人的炸弹……
它看到给它生命的那个男人仓皇出逃,没再回来
它忘却救赎,甘愿做人民公社的粮仓
它让我抽干运河的水,喊它说话

而1934年,精神的事物仍旧尖锐
是年大旱,一条大河露出噩梦般的骨头
而彼岸近在眼前,仿佛抬腿可过
而教堂的尖顶,云的灰烬仍在徘徊
仍颤抖于时间中的物质——它最终为时间所埋藏
物质的形体消失,而精神的影像
尚可谈论,或许灵魂另有保存的方式
我另有一番惊奇——当我获悉它和你祖父有关

感谢他,深入我们小镇的灵魂
他依托的形体,时至今日,仍给死者以安慰
给来者以缅想,教堂坚实的底座没入泥土
而一个存在的空虚形象,裹着长袍
如今还在拱形的门口打着哈欠
世俗生活必要的传奇,就这样迎面扑来
而精神的淤泥永远缺失了水分
那带走他的水,如今很难洗净一颗凄凉的灵魂

2006-4-3



修辞中的度数

你有时候跟着我转圈
从终点回到起点,或者相反
现在我允许你离地万里,心远地自偏
允许你摸到一次北,北京的北

有些东西不移动,比如繁体的爱
——爱,“动太阳而移星群”
——爱,删繁就简(不经意就去掉了心)
有些东西不移动,比如圆心坚持说自己就是圆心

我仍然坚持,在纷繁世界里聚焦
从奔跑的圆圈回到一个静坐的圆点
我坚持修辞中的度数,坚持惘然的自己
就是一首绝句——繁体,竖排,照例赶跑女读者

2006-3-31



小宇宙

在同一条奔跑的河流面前
你我同属一个小物种
说同样的话,打同样的喷嚏
在星空有同样的远房亲戚
在地上有彼此招摇的植物
水里,有相同的孤单领着荒谬的三角形
然而,我错了
我努力踮起脚后跟
以创造这个年代广受凌辱的一种风格
以摆脱厄运,摆脱你
你离去之后
悲伤和孤寂,长出小眼睛
小舌头,和小宇宙

2005-12-16


 
书店偶遇记

于是我进来了,低着头
黑皮包耷拉在右肩;双手,插向裤袋
皮夹子的钱币吵架了,争着要去远方付款
往里挤,光线减少了
一张脸横扫过来
——我的天

我每星期一次,眼光总是扫向最便宜的书架
接着往里——很少有伟大朋友
入得我眼。几乎没有手
值得我伸手一握
没一张脸,从另一张脸中
轮廓凸现

确切说半张脸,给我一个震颤
我的天!脸上桃花开
谢了呀,谁?笑嘻嘻
不问也晓得,“春天回家啦,搭上一条小木船。”
“世界小,真的小!” 呵呵扫我一眼
手指扒拉着书页

指给着看,书里书外
靠里边的架子上,《天堂玫瑰》开得艳
原价二十五,打折价八元
弗吉尼亚·吴尔夫抛出的“红毛球”
其实一条小狗狗,狗名FLUSH
狗眼里,聪明女人一生玩完,呵呵,句号了

2006-3-19



就是这些诗

源自古老的性灵——对存在的探询——相信技艺
她们来了。害羞。不自然。固执。转过头去
小声说到自己的例假——但是
必须被认出,在未知的序列中

她们是我的女儿、女友和偏爱争吵的情人
她们填满了我,在每个日子的结尾
显示意义——我曾如此紧张
我的脸庞发烫

一百零一首,不多
全部是汉语的馈赠
谈不上精制。我发觉——越是热爱
越是喜欢粗口

一个有斑点的灵魂——原谅我说到这个词
原谅我水到渠成,在沮丧中抬头
相信词与词的争吵、低语、和解
相信——她们的存在多么必要

没有人代替她们生活,甚至我本人
这些都是我敲下的?——不,不,是另一个我
这些诗,都有一个清晰的名字,一扇窄门
我愿意,仍然是那个叫做无名的人——仍然

2004-11-5



木偶奇遇记

“我可以把我的名额让给你”
开往地狱的列车上,有人终于醒转过来
伸出的懒腰里还有地狱的尘土味

于是,身上的罪恶停止
但是腐烂的伤口里,也没有抽出
新的枝条

2006-2-13



癖性的困惑

“人应该是怎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随时在命名我,即兴的、要命的期待
发疯的眼神大头钉一样按我身上
癖性通过身上的麻痒起疙瘩
表明我反抗——在一脸惘然之中

在一脸惘然之中,我笑了,有点坏
这一回轮到她困惑,眼神再次集中
发出比案头台灯更火热的能量

“我已经没有远方,仅有糟糕的当下
而光有翅膀是不够的,如果没有托举的空气
光有品质同样不够,如果没有突出的癖性”

“我就是这样子的,无论我
看着你,还是脑袋坚定地转向另一个方向
你始终是我的爱人,夫人
我是这一个又不是这一个,我既在这里
请你原谅——我又不在这里,通常”

2005-11-12



佛光寺一觉

天光,一日承接一日
还是那么蓝,蓝得让我羞愧
蓝得彻彻底底
我推门,无人应答
无人是人,无非我叫不出姓名
我来得早,蟋蟀来不及关闭欢叫
寺院前的两棵青松,伸出千手
轻拍每个孩子的头
每个孩子,都该来此叫一声唐叔叔

——我叫了,张嘴一个“啊!”
青松在风中动了乡愁
于是我进入佛光寺
在释迦佛前,我闭嘴
闭嘴还是一个“啊”
“啊啊——”,声音大得惊人
伟大的唐朝留下真身
那么安宁——
终得以让我一窥究竟

——究竟是什么?让我如此动容
菩萨站着,随意而安详
一个强大的王朝只剩几张泥塑面容
哦,足够,慈悲或许已经足够
如今我明白,伟大就是稀少
就是不食人间烟火,就是痛惜
就是无言——让万世闭嘴
我双手合什,对着这伟大的真身
跪下——我愿意代表庞大的无头人群

——其实,能够让我跪下
这时代屈指可数
我一直以为,文明不是一个空心的词汇
文明坚硬实在,有自己的血液
我摸得到它的心跳
摸着,文明也能感觉我的心跳
这样的文明,我们跪着,我们矮下去
有什么关系?只要千年的脉息站着
站在一片词语的废墟上

……带着正午的气质
一个民族自信的肌肉
强大灵魂最后一抹余光,射穿我
无与伦比的斗拱,坎墙,坎墙的直棂窗
经幢,经幢的“(唐)大中十一年十月建造”
恰好一个女子读出正午的秘密
恰好一个女子与另一个女子,目光研究
两个时代的密码——感谢她,和她
这个生活在眼前的唐朝女人

——她坐着,紧挨着天王
她是群像中最特别的一个,有自己的性别
在一个最小的位置上,吃素,念经 
不卑不亢,关心人民
她有一个和她的名字一样饱满的真身
清心寡欲,直面来生
她有一个回也回不去的娘家——如今安在?
难道她就是嫁给我们时代的新娘?
伟大朝代仅剩的一口叹息

——然而,我是谁?我来自何处?
我是否和眼前的她一样有自己的时代?
我触摸无价的长脚灰尘
我头屑纷纷——的确,我有自己的时间
但难说有自己的时代
那个时代,诗人们饮酒,用剑砍削肥胖的句子
而那女子,在空虚的小山村
在大殿的梁下题名:她宁公遇
无意为大唐压一个雄浑的韵

——于是我在伟大的无名之中
找到一个顶点
璀璨的正午,留下真实的图形
真实,不是美,但为什么不是虚幻?
我说的不是头脑中的虚幻
而是藏在深山里、是围绕事物实体的
佛光般的虚幻,想到那光的背景
那么蓝,蓝得让我心疼
蓝到仿佛天是假的,赝品的那种蓝

——很遗憾,我看到过多虚假的文明
被安置在一个个乌有的时代
遍地泛滥的欲望告诉我
伟大的艺术的确远去了——
我关好门,倒退着走出大唐的门槛
正午隆重地降临我头顶
我抬头,天一个劲地蓝着
仿佛蓝宝石碎裂了
那样子的蓝——蓝得实在孤独,伤神

2005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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