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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春林诗选
作者:佚名 文章来源:不详 点击数:7185 更新时间:2014/3/7 13:46:44

《自然书》(组诗30首)


空谷

 

没有过多的牌子,这里不需要

路标。道路也可以没入草丛,

红石当作船只,我坐着

或跳到水中,不再构成悬疑。

我“啊——”

我给鹧鸪鸟打电话,

她们有醒着的,美睡的,

在芦苇丛排练与自然的关系

——不是魔鬼,就是天使。

我若选择,就作石缝里的鳗鱼,

借水的清澈沉入谷底。

不走独木桥,更不存在喧嚣。

偶尔看见一处,名叫“阴元石”,

——类似女人的处女地。

但河谷,干净得波澜不兴,

欲望也丢掉诱捕器。

如果杜尚坐在这里,他会重新

勾画Les Vanités,那幅万物虚空图。

时间的染缸离散成一个个小水镜,

镜子中是红石粒安抚蓝天,

我安抚我尘世的不安。

现在,太阳越来越高了,

河谷变得明朗,树木

都高出它自己,而遥远的欲念

在影子里一再缩短。

有孩童味的石头裸出了水面。

 

2008-10-26

 

夜宿山崖

 

选在悬崖边的房子住下,似乎

让黑夜更高,或离明月更近。

 

一些破碎的影子撇在了山下,

我的耳朵轻松了许多。它和夜相似。

 

那微凉的吹拂,那隐秘,

让我意识到,最纯的图像来了——

 

万物有其所。我只听见房廊下的

流水,和石头说着什么。

 

我们也在房廊上闲谈。用一瓶酒,

一谷溪水,抵制了因夜深带来的迷醉。

 

偶尔,圆月撩人。我们起身往高处,

怀抱一下她的肉身,以及眩晕。

 

处于心跳,树丛有些晃动,

这让我一再夜醒。我也像悬崖的植物

 

不再移动,活在传说中。

我敬畏的事物,我的夜,你再别远去。

 

2008-10-29

 

画风景

 

他一整天在林间,画风景

以及女人。女人时隐时现

他时坐时立,仿佛和植物

比耐性。直到一切记忆将

被修改,被他的颜料发现

被他摁进安静,或将我们

化作灵魂。这事关乎他的

幸福指数,关乎一个上午

的尘世观察。他确信结构

就是本质,他还原着世界

的表情。而今表情在减少

比如,乡野变城市,麻木

蔓延到了眼睛,这一小片

丛林留不住稀疏的鸟叫声

如若在自然和未来之间找

路径,他会陷入早晨的迷

雾、腥气和浅折磨。沉睡

的植物是美的,美人一样

在他的画板,在天籁之中

比妖娆。他一整天的生动

都源于此。留住一个世界

而不是解构,决非想象的

事。为此,他醉,甚至死

 

2008-6-16

 

小世界

 

一面水镜,就像一个小世界,
我的倒影,你的美色,

就连起伏的山峦,
五线谱,都在这个下午归附于简单。
简单到不说什么,简单到
窄狭的河上,一只悬浮的鹤,
像天堂抛出的一片雪。
我走近,它飞,却从不飞远;
我再走近,它再飞,
一束光弹起的波澜止于同样的距离。
我哑然,而后更讶然于一个词:
若即若离。这叫美学。
水镜,鹤立,它似乎与世界无关,
它只专注于水,它飞过,
水,旋即复原,像从未有事情发生。
整整一下午,似乎,从未有
事情发生……除了我和你,
偶尔,谈论这鬼地方,无法
抗拒的水域,神秘。

 

2008-3-5

 

 山居之夜 

 

随后,上弦月挂上天幕,
像错位的挑逗。内心的蝙蝠
绕山崖飞;蛙鸣声没了,
时间陷入空旷。我们的交谈,
偶尔,被另外的动作替换。
身边的灌木丛一阵疾跑,连风
一起神秘。或明或暗的
星火、萤火虫忽远忽近。
没有疑问的是,城市远了;
没有疑问的是生活的角色没了。
溪水,轻洗它的嫩草,
还带出夜间温柔的小波浪。
所有的人间草图,涂作木屋、
攀岩藤、和白色被单上的幻影。
……夜在加深。夜,是用来爱的,
像两片树叶,彼此贴着;
夜是静止的;夜是水在演奏
解脱,演奏交融和不说话……
夜深了,我们,草木一样呼吸。

 

2008-3-7

 

 木桥

 

荒僻的木桥,太荒僻了。
溪涧,藤萝,散布其上的湿气,
是我们爱过的。我们从这里通向小镇,
或走向遥远,走向另外的时间。
我听见潺细的水声,从容划过白石。
白石上是水草,是未开花的少女。
我说出这些也就足够了,
但我穿过桥,发现一道光线,木知木觉
在剥落。剥落原木、石柱,甚至
树皮。未及剥落的是桥的拙朴,
沐风者,和新鲜的嗓音。
“挡不住时间的盐……我也像
小镇分离的一个图标。”当黄昏来临,
几只白羊从落日下漫出,越桥
而来又瞬间消失。它们是
今天的野餐者,我朝着它们出现的
方向走,桥木发出轻微的吱声,
恍若叹息,我知道,当我回来,回到
人群,我身上的闲适也将被剥去。

 

2008-1-13 

 

石漫滩

 

河岸有迷人的狐腰,
一场大水,有1975年的记忆①,
它沿河道的蛇身回旋,
随后被堤坝摁住
——安抚它,给它细碎的磷光。
这就是自然,自然,
它不是魔镜,也非杜尚的《绿盒子》,
如果你能够制造那场恐惧,
我一定用它组装一台空投机,
投下:安宁、自由,
还有藏草一类的小东西。
紫薇花在周围盛开,
我是那厥类植物,不创世,但来爱。
爱这女人一样的陶土、水域,
和悲悯的夜歌……
说这些,一定要躲开耳朵里的噪音,
就像躲开破败的政治;
说这些我必须离开我自己,
到对岸,用无言造物。

 

2008-1-4

注①1975年曾有一场洪水灾害。

 

 望花湖

 

起风之后,浪波

一再击砾石。草也湿得暧昧。

 

一只船左右摇摆,

恍若不识水性。撩人的是坡上的

 

野黄花,不能采也不想采。

我坐在白石上,看荡漾,

 

风吹乱发,雾遮远天,

一群人在闲散,两个嘴唇在爱,

 

丛林在阴影中比夜近。

鬼柳树、鬼圪针任人来去

 

梭罗说:“让钟去敲,孩子去哭,

下个决心,好好地过一天。”

 

这不是件容易事。风冷,

你拒绝暖衣,我也收敛不了眼神,

 

清水洗沙滩,石桥渡绣裙,

潮湿的412日下午,天微寒。

 

2008-4-16

 

停下来吧,水在演奏

 

我选择山谷的声音,轻得像一片失重的树叶,

选择鸟修改的时刻表,除了最初的

萌芽、发音练习……其它,都忽略了去。

野花上,小蛱蝶在粉碎着光,

而一些人、一些曾经的聒噪从身体里消失,

我不再记起什么,预言也显得多余。

零年代,赐予我的藤蔓是关于春天的一张契约。

 

这一切绝非错觉。很久以前,我苦于失眠,

一只鸟,此刻从肩头滑下,是风,快速接纳了它。

几乎同时,我还扔掉了烟头、风标,

像个失踪者。瓦庙沟不见了瓦庙。

我开始以山谷的名义背叛生活,

我被抛入溪水,听见白石的声音在说——

停下来吧,水在演奏什么。

 

2008-4-6

 

 夜走断桥

 

对风景的修复在于人潮退落后

在于夜,断桥,风微凉

不纠缠湖水。话语的鱼可以自由到长翅膀

自由到一种妩媚,然后

是小雨点,然后是我们的不紧不慢

前边是孤山,不是孤单

我们在一条木质长椅上坐下,只是坐一下

 

不远处有人在爱,他们和杨柳

比妖娆。用夜色,水色,荷色,剧情色

这时候,鼓噪来自身体

这时候想起情感是奢侈的,所以危险

惟一炫耀是,北山的灯很童话,像身边人的

质朴,让安静更安静。而时间走得快

抱别后,成水纹般细碎的远方

 

2008-5-4

 

水边暮色

 

黄昏,石漫滩的水色渐暗,
褐黄的岛屿闪烁着,一只鹭鸟
在上边闪烁着。它在等待
一个约定,还是独自生活在此地?
作为时间的过客,我见过
过多的幻景,以及被世俗和劳累
所折磨的人心。现在
我像飘摇的船从一天中驶出,
卸下汗渍、伪装和一再加厚的面具。
现在,我抛开与光阴的纠缠,
有一种明亮开始在喉间跳荡——
第一道闪光来自水波;
第二道闪光来自时间的真实;
第三道闪光是一个女孩,
她的相机,拍下了火烧云、野菜花,
拍下了我的T恤衫、我的恣意。
我无需表达什么,甚至感激,
“因为你只有现在才算活着。”①
那悬垂于生活的流沙都可忽略不计。

 

2008-1-6

注①耿占春语《歌》

 

旧宅书

 

我的主人去流浪了。

我一直细心照料着我的灰瓦,

木门,石壁,和接骨木。

我有力量选择不打碎自己。

我不喜欢褐黄色的蕨草,

蜷伏着,像丢了魂。

它还不如那条失散的狗,

我准它在这儿狂叫,避风雨。

我的主人曾回来过,看我,

还取走了他的桌子和一把伞,

像是到另一个地方定居。

我担心我会成为一个迷园,

我在安静里失眠,惊醒,

看见到处都是藤蔓、斑驳,

世界是一把生锈的锁。

我的主人临走曾回望好几眼,

仿佛火焰,仿佛说,

我是时间的乌托邦,我滋生

过去。你别不信,

别走近我,别进入我的身体,

腐烂的政治会从你开始。

 

2008-5-11

 

 瀑布

 

水是什么,然后咆哮什么,
然后演奏什么,或什么都不演奏。
天使的手向世界扔着白衣衫、唱片、绳链,
以及她的鞋子、丝袜和破碎。
见鬼,没有一条船能靠近那里,
我趔趄了一下,石阶滑极了,像打了蜡,
扑面的水点也烦人。天使是水性的,
而识水性的人还没到,
一朵雪莲挂在黑石白水间独自睡,
或醒着,演示寂寞。
我把裤腿卷起来,冒险也许是容易的,
激流在飞,欲望也在飞,
到处都爬满了藤蔓。水声变得轻柔,
变成一把白剑,滑向深渊。
向前跨一步,也许就随她去了,
我站定,同时不动的还有一棵树,
在我的左上方岩石上,像个痴呆症患者。
飞流之下,一个女子赤身
在潭水,轻灵地游……

 

2008-3-31

 

晨光

 

夜色消褪。突然,就退了。

晨光的枝蔓爬上你的脸,

给你生动。你的头发被吹散,

你动身,朝着预设的方向,却发现路没了,

——这多像生活中的答案。

这给冒险以借口。你说,攀岩吧,

冒险带来兴奋,就像闪电划过夜空。

你吹起口哨,然后笑了,

你说,没什么可怕的,世界始于奇迹。

你不屑于假设的生活,

你上路,树木晃动着,晨光有了色彩,

你像初夏的一股暖流,荡起风,

荡起衣袖——不是炫耀。

你听着一支叫心灵探险家的曲子,

在路上,你修订了时间,

你改变坐标、频率、焦点,到了,到了,

木房,水池,小路通向丛林,

一部电视接收器——不开也罢,

你说,身边的女人是最好的电视,

山的那边景色真的不同了,

你决定制作一期民刊——不是明信片,

记下它,记下心灵的叙述,

还有晨光,引导你为你变换出景象的晨光,

你对它喊:“亲爱……”

 

2008-5-9

 

 桃花传奇

 

半明半昧中,我不知道什么地方。

山涧,或迷宫?我晃荡着,

 

直到早晨醒来,雾和酒精消散。

我感到渴。我在湖边走着,桃花撩人。

 

我想起昨夜。湖水不沸腾,桃花掀动波浪,

掀动无边的红,冲动,嘴唇,闪电。

 

我伏下身子,给久违以宽慰,

我看见更大的海,在张开。

 

波浪在持续,起伏,

我的渴在持续,我张了张嘴,

 

几乎说出海水拍击,说出桃花是水性的,

它的蕊,它的花片。它危险,

 

我想起昨夜,我的进入,

我在山坡上的……我的渴,我的窒息。

 

我像传说中的制造者。桃花,
你的入侵,或者,我的生活。 

 

2008-4-10

 

缘于山水

 

后来,滴水声消失了。路上

多了石阶。向上,越来越敞亮,

树杆的疤痕,像标记,

但不需要识别,从阴凉中醒来的

青春,缘你,缘于山水

迷人的腰身而勃动、淫荡。

 

后来,鸟叫声游荡于身体,

一些爱越过暗示,仿佛冰咖啡。

后来,黑暗从树荫下溜走,

出逃前的祈祷被替换成无所惧的野花,

在森林的波涛下开合、起伏。

自由,在这里弄出尖叫,几近恍惚。

 

后来,你就是香蜜草或色调。

怎么可能啊,似乎一昼夜,坟墓般的

世界渐次生出门窗、玻璃。

山水,它不是美人靠。

它是你的指甲,你的呼吸。

后来,我的眼睛因你的存在突然复明。

 

2008-6-29

 

汝河书

 

我是清澈的。我的色调,

从近乎鹿色的沙地,过渡

到岸上一卷卷水草。草丛中,

鸟类如星的图谱,排列着

未开化的人类源头史。

我无拘束地流动,暗中充当

它们的眼睛、给养,和瞭望镜。

我看见,你们来了——

这个微凉的下午,你和她,

生命的冲动就是草地上的一吻。

你一定品尝了她唇的芳香,

有点薄荷味的荷尔蒙。你为什么

不放肆下去,这是允许的,

这近乎伊甸园的水域是允许的。

她说到荒凉,或许指身体,

荒凉的本质暗示了渴望\欲望。

我不是先知,我的断言

来自水洗沙滩时的无限快感。

我刚扬起的浪花又回到了夜里,

我很轻地睡去,略带叹息,

为你的柏拉图式和我在此的着迷。

这个晚上,神明在林间空地上

跳着恣意的舞蹈,如早先

土著人的劳作。我清澈地流动,

我因这一切,转移了

对不远处那两个淘沙厂的厌烦。

 

2008-8-17

  

田园

 

从水域到田园,你的声音超不过八里

然后就越来越近。曾有载石的拖拉机侧身而过

然后越来越静。没有河堤,只有

小树林轻放小树荫,细浪保持到不掀翻水池

 

轻微的冲动是必然的,它生根已久

这么近的豆荚、心念的美色,在链条上晃

你说,把这个时间割裂出来,会不会

是一个片子:尘世外的魅影,淹没在荆蒿丛

 

片中的大地,说话、神往。还有

燃烧、起伏?你恣意,其实不用担心回头率

如果有一种旅程是从迷幻开始

那就选在这里。几天,或者飘摇的一生

 

柔美来自草丛,来自那个没有越过去的

地边沟。敏感充当催情剂,从初夏持续到初秋

主人公还不舍得分离。不远处,是蓝色井架

和红铁瓦房的现代矿区……

 

2008-9-1

 

竹林赋

一只白蝶引诱光线,

引诱我进入惊惧。那儿

有废墟①,有阴影晃动。

或许,是鬼魅。

细碎的声音,像心跳,

落在林间空地上,

我被枝条拌了一下,有些

失声。我不知,这废墟

竟是一个人的隐居地,

据说,他是罪人。

我想不透,罪到底什么样。

罪,也许卑微,属于草生科;

也许像竹子,被植入时间

的深渊。而时间得了强迫症,

竹林一再瑟瑟。

罪,偷偷与山谷交换霞光。

罪豢养竹笋,还幻化

星火,一次次点冬天的穴。

这让灾难赋予传奇,

让阴影溃退,向空茫。

竹林间的光斑有略微的晃,

我有瞬间的恍惚,

一个人远去,一片竹,林立。

从黑暗到惊恐、坚韧,

哲学的光芒照射出未来主义。

 

 2007-10-1

     曾经有过房屋,住过一个右派。他移栽毛竹,成现在的竹林。

 

 路途

 

你知道森林隐藏着我们内心的
隐秘。它请我们进去,
它给我们一只涉水的小船,给我们阶梯。
它停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
一些树丛,在光泽下发出轻微的颤声,
一两个水鸟,擦着水面低飞。
我确信,这些植物和动物有着我们失去的
或从未拥有的感官,它们叫灵性。
它们,是自然的种族。
我试图在山路上追一只蝴蝶,
从高处漫过来的钟声,或者是诵经声
时断时续。我走走停停,
你知道,寺院永远在高处,
“我无需占卜我的前因与后果。”
我只管在山路上流连。
向下,据说,是忘忧谷,
那些叶子以波涛的形状起伏着,
我要在初夏时来,呼吸三个月的草木,
也有可能像那棵榨树,活得简单。

 

2008-1-5

 

蝴蝶溪

 

我的疑惑才刚刚开始——
被群蝶引领着,才知这是蝴蝶溪。
它们无声的滑翔中,
细水、繁衍的尘土也归于无声。
它们纤细的、黑灰的爪须,
在起落间,仿佛裸露的神经。
是的,它们是这个山谷的神经,
它们飞着,或美睡着,当我接近,
它们佯装不知;当我伸手,
它们陡然去得很远……
我羞愧于不假思索的动作。其实,
我懂距离更具美学的磁力。
譬如,这溪流什么时间遁入白石,
像一条蛇,在这儿百无禁忌。
现在我不再惊扰它们隐秘的生活,
它们在排练与自然的关系,
排练定力、低语、悲喜剧。
现在,我坐在一片乱石中,阳光的
碎片也如蝶翅一样……

 

2008-1-6

 

白河

 

城市的自然小到景致——

红磨坊村,孤岛,渡船,栈道。

在白河边,我试图让小女儿辨认白羊和草,

她却被远处的明亮吸引,那里有水波,

水边生长着弥猴桃和黑梨。

那里,牧人、路人、垂钓的人,

无所谓山高水低。

庆幸的是:天然,还能给他们心安。

 

现在是八月,果实悬垂,

红磨坊村有“农村是个广阔天地”标语,

播音机播放着红色歌曲,

风爽,我们选在草亭下午餐,

我和表妹她们聊一会儿,她说:

你不如在老家的山坡盖一处木房子。

这主意不错。但我回不到童年

也做不了陶渊明那样,在闲情中避世。

可怜了山坡上空等我的灌木丛,

可怜了白河边上,楼群,遮挡了视线。

 

十多分钟后,外甥女嚷着饿了。

女招待穿军装,斜挎黄书包,

我好奇书包上的毛体红字:为人民服务。

这可不是毕加索画中的《亚维农少女》

我们,我说,也当一回人民?

外甥女嘲讽似地大笑,

——她在时光隧道里,属快乐天使族。

四周林木轻微晃动,白河上

又多了几只来往的船,似乎提醒着

自然和时代的关系。

 

2008-9-6

 

啄木鸟

 

它在啄食,从草窠

从冬天的荒芜里挑拣惊喜

空气里开始散发巧克力的味道

一切都安静极了。只剩下啄木鸟的

花纹冠,不住地开合……你说

“或许,它来自新疆的戈壁滩。”

那里,是鸟类的栖息地

你说,“我是梦游出来的一只。”

说这话时,风是凉的

我升起了车窗。啄木鸟还在草地上

冬花一样,发出空落落的嗓音

罩住孤单、以及未来

你说:“我不相信未来……”

我也看到了路桩,和涂抹的墙体广告

那又怎样呢。啄木鸟都飞过去了

以风速。而你的丝绸、你的冲动

你的舞呢?时间,有时是个坏分子

你穿越一次就打击它一次

像啄木鸟刺进树皮,然后去飞

我对你说,仅此,还不够

 

2008-2-3

  

淘沙场

 

流水在减少。淘沙场上有一把锨、一个手推车,

还有一个狗窝一样的帆布棚。棚边一只黑狗无聊地狂叫,

仿佛不如此就敲不碎偌大世界的安静。

它们合奏,沙堆、石料和饥渴,推拿河身膨出的腰间盘, 

它们为此耗尽了汗水,再为此就要耗血。

在这草木萎缩的秋天,我途经这里,我在找水,

我无意发现一条河的死亡。死亡,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在死亡面前,上帝唤走了他的信使,

可怜了河边的小兔,它将因干燥而早夭。

树上筑巢的爱情鸟,一时间东张西望,

“趁早逃离还来得及。”现在鸟们嘀咕着,突出了慌乱。

我也慢慢分享到口渴。沙子,沙堆,沙场,沙尘暴,

蔓延在身体里……再看那条狂欢的黑狗,

和他的主人,仿佛在征服一个世界。

仿佛说:“你不是说要我虐待你,背叛你,越残忍越好。”

我是路人,无权把罪扣在他头上,我还得

承认他有他的道理。因为,一条河上的人都在淘沙,

一条河都在掏空自己,残留下单调的黑白地皮。

我走在河上,开始恨我的眼睛,恨这个发现,

恨谁说的一句话:永远都不要把自己放进棺材里。

 

2008-9-15

 

石画

 

我在洞中走着,壁画带来
幻觉。它依附的传说从一个风摆
柳腰的女子开始。她本无意
诱惑世人,但事情发展得不可理喻。
战争源自浑浊的欲望,
翻腾的是上空,哭泣的是
受难百姓。两三个蛟龙
还在纠缠是非。以至于柳州城云雨。
我听见粗砺的石画中细弱的叹息
仿佛一种夜间的声音。
我们孤单的想象,被野性的音乐拨弄着。
这不同于现代酒吧的
节奏,也不是我常听的舒伯特
小夜曲。世界如此凶险,
人们还描述着古老而又青葱的念头。
兑现的不能是洪水,不能是
我碎片般吃惊的眼神。
我把手放在这鼓荡的石画上,石头
微凉,恍若多数人的命运……

 

2008-1-5

  

洛水

 

往往是天黑之后,在堤坝上

恋人们出没,波澜晃动整个洛阳城。

 

依次点亮的灯光,来自对岸

和浮桥,来自若干世纪前比如大唐的魅影。

 

我坐在船上,像梦游者,被一池皱水

漂浮。一同漂浮的,还有鱼腥味,

 

还有昨晚匆匆离开的人们。

他们当中,必定有我破碎的影子,

 

有夜半,一个女人的手臂缠绕着我,

水草柔美,灯光昏暗。

 

故事终结于:洛阳桥和牡丹桥之间,

水波起伏。然后,分离两岸

 

留下断桥,断桥……它见证了流水的

速度,细碎的波浪一涌再涌,

 

夜的表层在遮蔽着什么。我上岸时

再次被灯光下的暗影惊醒。

 

2008-9-18 

  

穿越峡谷

 

在溪谷,我看见鹰的飞翔,

我因此忘记了身体的干渴。

草路,比混凝土好走。

秋深了,满山的树木也未见颓废。

纽扣样的菊,贴着粘滞的

大地,山涧将灌满花粉。

突然间的骚动来自一只鸟,

来自我和世界之间的失衡。

我望着这些植物,它不认识我,

我理解它的冷。在它眼里,

……我是远方的小兽。

所幸,自然的音乐还容易进入

我尚不坚硬的心中。

我从此添了精神,我说,上吧,

“可别走回头路了!”

山体光滑,道路隐没,

我抓住树木——山上的小树,

它变得脆弱、温柔。

峡谷,在深凹处醒悟般开阔,

前边有老屋,屋旁,

是一棵不知疲倦的柿树,

——七个柿子散发着星光。

我停下来。因为,再往前是出口,

我又担心干渴的时刻会来临。

 

2008-10-9

 

天印山

 

荒凉,嗯,荒凉之后世界清晰了许多。

你看见了什么?好像谁也不说。

我们用一把手电筒,走进军情迷洞①,

它废弃,废弃到不再理会战争,

这使我轻松地抽烟,阅读天印山简史。

兴许该微笑一下,在这个冬天,

宿营房,上训练场,体验简单。一只

狗一路尾随着,仿佛护驾的兵。

 

荒凉中体验生死相依,或作单飞的鹰。

头一天风大,第二天暖阳。第三天,

晨练时看见湿雾,像漂移的河。单调的鸟

在河边,寻找配偶——不色情,也不

动魄。以至于,草木不混乱,

我跨越断桥时忘了高空的恐惧。

该洗个澡了,我离开的前一天晚上,

还特意到户外看星星。现在,它消失了。

 

2008-12-14

①备战时期驻军挖的山洞。也叫备战洞,军洞。

 

白龟山笔记

 

临水而居,一直是我的幻觉,

我坐船,或作潜水的鱼。

 

我在凌乱沙滩上,捡石片,

打水漂,拍照,被细碎水波揉进记忆。

 

一个女人穿着我梦见过的薄纱,

在撩着水笑。她的声音撩得空气水湿。

 

往前是2004年初或次年秋阳下的船,

横渡时间……最远的去了南方。

 

据说,南方的水域开阔得更适于消费

一个人的眼睛,以及荷尔蒙。

 

我却没有远方可去。我也不再是我。

再次来这里,下午,我穿着风衣,

 

顺便去画,偶有所思,

或者只做一些恣意的小动作。

 

顺便说起时间,它在离散中如小水镜,

很庆幸,它安抚我将老的面容。

 

2008-12-19

 

关于自然我说的够多了

 

关于自然我已经说的够多了,像刮过一场风,
但我更希望它是一场雨,淋湿你的脖颈、肩膀。
你走在就要遗忘的林间空地上,
可以矫情,甚至暂居。哗啦啦的声响从遥远传来,
你问,谁在弄出声音?没人回应。
你把它想象成瀑布流水,还提醒着千万别是伐木者。
那飞着的、行走的万物之上,
你是夜行人,或者观察者,从乡村
直到都市、左邻右舍、超市,我看到的是你的微笑。
这就够了,因为自然皆美。
“自然不是一件艺术作品。”有时候,它是一个女人,
神秘、充满欲求;有时候,
它是男人的宽胸膛、手臂、坚韧的具性感的支撑。
这说法过于纯粹。我将在一幅画中
还原一些事物,但不是杜尚的《大玻璃》,
那里有我的,以及你的脚趾,
那里有一条河,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河的名字没变。

 

2008-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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