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脸被自己在黑暗中想入非非虚构出来的恐怖景象吓得扭曲了,露出层层螺旋纹,像一个越来越深的大旋涡,在旋涡底端,一个预言家恐怖的眼睛在燃烧着烈火。他的胡子古怪地翘了起来,缕缕乱发从坑坑洼洼的头发中冒出,鼻孔里乱毛直竖。他浑身僵硬,站在那里双目如烈焰,内心冲突让他战栗不已,那样子就像一部制动系统瘫痪掉的机器。
阿德拉从椅子边站起来,请求我们不要再看接下来的表演了。她走向父亲,双手搁在自己的臀部,用一种毅然决然的姿态逐字逐句地大声说。
另外两个女孩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睛低垂,显得出奇的麻木……论裁缝的布娃娃(结论)后来的一天晚上,父亲继续发表他的演讲:“发表了有关人体活动模型的谈话后,我实在不想再谈论关于化身的误解,那些可悲的戏仿作品,它们全是庸俗粗鄙的产物。我已经在思索别的东西了。”
父亲开始在我们眼前描绘那幅纯属自己虚构的偶然发生物的图景,那是一种只有一半生命的物种,一种虚拟的动植物,是物质异想天开冒出来的产物。
他们是一种外形像甲壳类、无脊椎类和头足类的生物。其实,这样的外表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他们没有固定形构,没有内脏组织,是物质模仿性特征的产物,配有记忆功能,重复着已被接受的生命形式的惯性力量。物质的形态样本总体上是有限的,某一部分生命形式在不同的存在层次上被一再复制。
这些灵活自如、对刺激特别敏感同时又自外于真实生命范畴的动物们,也许是通过把某种复杂的胶质物注入家用食盐溶液孕育出来的。几天之后这些胶质品在类似低等动物形态的积淀物中自动形成并培育出有机组织。
从用这种方式培育出来的生物中,人们可以观察到呼吸作用和新陈代谢的过程。但是,对它们进行化验后发现,既追踪不到蛋白质,又见不到碳水化合物。
不过,这些原始生命形式同那种伪植物、伪动物丰富多彩的形象与辉煌灿烂相比则显得相形见绌,后者有时只出现于某些条件极为苛刻的环境中,诸如浸染着数不清的存在物和事件射气的老宅子,里面弥漫着陈腐的空气,蕴藏着人类的梦幻的细微颗粒;里面垃圾成堆,四处充满了回忆、缅怀的气息以及一无所有的乏味的腐殖质。这种伪植物在这样的土壤上盛放,但却昙花一现,孕育出短命的新生代,它们会忽然繁花似锦,接着又骤然枯萎和坏死。
在这样的宅子里,随着无休止的节奏改换,那些墙纸必然会变得疲惫和乏味。毫不奇怪,它们喜欢做一些遥远而危险的梦。家具的本质并不稳定,它会日渐退化,经受不住变形的诱惑:那时在这片病恹恹、了无生趣、荒芜的土地上,五彩斑斓、繁茂旺盛的霉菌会以不可思议的成长速度繁殖起来,就像一簇美丽的红疹。
“毫无疑问,你们都知道,”父亲说,“在那些古老的宅子里,有时个别房间会被人们遗忘掉。连续数月无人问津后,它们只好在陈旧的墙壁之间、在无人照管中枯萎,自行封闭起来,渐渐只剩下砖块,最后在我们的记忆中永远消失,宣布退出存在的舞台。从某个后院通向往昔的那些门扉,生活在宅子里的人们早已忘却了它们,这些门扉逐渐与墙壁融为一体,渐渐长到墙壁里,所有的痕迹在线条、裂缝构成的复杂图案中被抹除得一干二净。
“有一次,在临近冬末的一天清晨,”父亲接着说,“几个月未曾光临之后,我走进这样一条被遗忘的过道,那些房间的外表让我惊奇不已。
“从地板细长的裂缝中,从所有那些霉菌线饰里,从每一个隐蔽的角落,齐刷刷地长出无数像令箭一样细长的东西,弥漫在灰蒙蒙的空气中,而且都有着亮闪闪的叶子般的花边:那简直是一片温室丛林,到处是呢喃声和闪闪烁烁的亮光--仿佛置身于虚假却又灿烂的春天。床铺周围、灯盏下面、衣柜边沿,都长出丛丛细嫩的树枝,高高地绽开明亮的树冠和花叶的喷泉,鲜花在喷射着叶绿素,蹿上天花板描画过的天堂。在这种迅速盛放的过程中,白色、粉色的花朵在叶子间纷纷盛开,在你眼下的花蕾中抽着花,亮着粉红色的琼浆,向四周飞绽开来,花瓣凋谢,然后迅速纷纷败落。
“我兴奋极了,”父亲说,“看到鲜花不期而至的盛放,空气中充溢着柔和的沸腾和轻软的细语,像彩纸屑般穿过细细的嫩枝陨落下来。我仿佛看见空气在颤抖,看见绚丽的空气在沸腾,再次催生出罕见的鲜花怒放,奢华盛极,曾经充溢房间的奇异的夹竹桃枯谢了,满室是巨大的粉红色花簇罕见而懒洋洋的暴风雪。”
夜晚降临前,父亲总结道:“那种鲜花怒放过的痕迹消失得毫无踪影。整个神秘莫测的景象犹如一场海市蜃楼,像是制造出疑似生活的奇妙的虚构之物。”
那天,父亲兴致勃勃得有点离奇,他的眼神--那是一种狡黠、带着嘲讽意味的眼神--既生动又?默。接着,他忽然严肃起来,又一次分析起各种物质可以利用的无限多样的生命形式。他被这些可疑、有缺憾、类似媒质寄生物般的生命形式,被这些伪物质,搞得神魂不定。那些伪物质不过是大脑断断续续的释放物,有时,那些释放物在一种悬浮在桌子上方的陶醉氛围中从人嘴里散放出来,充斥整个房间,那是一种漂浮的稀薄纤维,犹如星团,介于肉体和灵魂的分界线之间。
“谁知道,有多少痛苦的、跛足的、残碎的生命形式,比如箱子和桌子这种被迅速钉在一起的人工合成的生命,被交叉着捆绑在一起的木料,有多少这样为无情的人类发明而牺牲的沉默的烈士?这种互不相容的敌对木族的可怕移植,最后融合成某种卑劣的人格。
“在这漆亮的颗粒中,在这些我们熟悉的旧衣柜的纹路和木结中,究竟饱含了多少古老的苦难,谁能从它们身上认出几乎是从一切赞誉中刻意设计和打磨得无瑕的昔日的音容笑貌?”
父亲发表这番演说时脸庞逐渐化成一张沉思默想的皱纹网格,像一块布满节疤和纹络的老气横秋的厚木,好像记忆在那里全都安排得妥妥帖帖。顷刻间,我们觉得父亲马上就要陷入麻木冷漠状态,有时他在这种状态中难以自拔,可是,忽然又立刻自动恢复过来,继续演讲:
“有些古代神秘部落常常在死者身上涂防腐油。他们房屋的墙上布满了被禁闭的躯体和脑袋:某个父亲也许就站在起居室的角落--身体里塞满东西,而已故妻子晒得发黑的皮肤可能铺在桌子下面当席垫用。我认识一个船长,他的船舱里有一盏灯就是马来人的尸体防腐师从被他杀害的情妇身体上取材做成的。她的头顶裹着几只巨大的鹿角。在安静的船舱里,这张脸从挂在天花板上的鹿角间垂下来,还缓缓地抬起眼皮:半张的嘴唇上一滴涎水泡还闪着微光,甚至发出极其轻柔的低语声。章鱼、乌龟和数不清的螃蟹,从装着枝形吊灯的椽子上垂下,在静止中不停地晃着腿,它们走啊,走啊,但却丝毫不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