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在那个地段制造出人工的白昼,这是一种奇怪的白昼,既没有黎明,也没有黄昏。
父亲慢慢地平静下来。在这片风景震慑力的感染下,他的愤怒收敛起来并冷静下去。现在,他坐在高高的货架间一条狭长的巷道里凝望着这片辽阔的秋天的乡野。他仿佛看见人们在遥远的湖里钓鱼。渔夫们乘着贝壳般的小船,每只船上坐着两个人,把网撒进水里。在岸上,男孩们头顶着装满摆来摆去的银色猎物的篮子。
接着,他注意到在那片遥远的地方,一群群漫游者抬起脸仰望着天空,举起手指着什么东西。
很快,天空就在一团色彩斑斓的猩红中,在一块块逐渐扩散的污迹中显露出来。天上布满了一种奇异的鸟族,它们来回交叉呈螺旋状大幅度绕着圈儿盘桓。鸟儿高远的飞翔和翅膀的运动形成各种气派的涡旋,布满整个沉静的天空。那些巨大的鹳鸟镇定自若地舒展开双翅,几乎一动不动地漂浮着。其他有着同样色彩斑斓的羽毛或者粗俗的战利品装饰物的鸟儿,不得不沉重、笨拙地拍动着翅膀,以便能保持在暖气流的高度之上飞翔。还有一些鸟儿,完全是翅膀、健壮的腿爪和光秃秃的脖子构成的浑沌无形的拼凑物,很像制作拙劣漏出锯末的秃鹰和兀鹫的标本。
它们中有双头鸟、多翅鸟,还有跛足鸟,长着一只翅膀歪歪扭扭地穿过天空,飞翔的动作特别难看。此刻的天空仿佛是古老壁画中的天空,充满了各种怪物和稀奇的野兽,它们用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法兜圈、穿梭,躲避着彼此。
父亲从歇息的地方站起来,在一道突如其来的闪光中伸出双手,用一种古老的咒语召唤着这些鸟儿。它们是早就被遗忘的远古鸟族的后裔,它们就是阿德拉驱散到天空四面八方的那些鸟儿。那窝畸形鸟儿,那些缺胳膊少腿、徒劳无用的鸟族,经过退化或者过度发育之后现在又飞回来了。这些鸟儿巨大得有点儿荒谬,发育得丑陋不堪,腹内空空荡荡,没有生命。它们全部的生命力都聚到羽毛上,集中在外面的华饰上了。此刻的天空就像博物馆里濒危生物的展览会,像鸟儿天国中那个堆放杂物废品的房间。
有些鸟儿还仰着身子飞翔,长着像挂锁一样不怎么对劲儿的沉重的嘴巴,它们不是瞎子就是披着奇怪颜色的肿块。这场意外回访让父亲激动不已,他觉得这些鸟儿的灵性,它们与主人间藕断丝连的关系,简直太神奇了。那些被驱走的鸟族的灵魂中,像传说般还保留着他的记忆,就是为了在历经几个世代之后,在灭绝前的最后一天返回古老的家园。
然而,这些纸糊的瞎子鸟已经认不出我父亲了。他用某种古老的规矩,用这些鸟儿早被遗忘的语言徒劳地呼唤着--它们既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忽然,石头从天空呼啸而过。那些欢乐的制造者,那些没脑子的蠢人开始向这片布满了令人不可思议的鸟儿的天空投掷石块。
父亲徒劳地警告着他们,徒劳地用耍魔术的动作恳求着他们--没有一个人听他的,没有人理睬他。鸟儿开始纷纷跌落。它们被石头击中之后开始沉重地向下悬垂,在空中滞留片刻。在撞击到地面之前,它们早就变成一堆乱糟糟的羽毛了。
刹那间,这片高地上充满了怪异的腐尸。父亲还没有赶到这片屠宰场,这些曾经辉煌一时的鸟儿就都死了,碎块四散在岩石上。
这时,父亲又一次觉得身边这些无用的鸟儿是多么可怜,那粗陋的身体结构是多么没有意义。它们除了留下大堆羽毛,什么都没有了,里面胡乱地塞着腐尸。很多鸟儿已经看不出脑袋在哪里,因为身上不对劲儿的部位没有留下灵魂存在的标志。有些鸟儿像野牛般裹着一张卷曲的皮垫,散发出可怕的恶臭。有些让人想起脊背隆肿光秃秃的死骆驼。另外一些大概是用纸盒做的,内脏空空荡荡,但外表却绚丽多彩。还有一些死鸟躺在附近的街区,最终看来它们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些巨大的孔雀尾巴和彩色扇子,这些东西经过某种复杂的处理,被加工成了某种有呼吸的类似生命的东西。
我看到父亲闷闷不乐地回来了。这个人工制造出来的白昼渐渐暗淡,出现了正常的早晨会露出的那种颜色。在这个无人光顾的店铺里,那几个最高的货架沐浴在早晨天空的反光中。在这个即将消亡的风景的碎片之间,在这片废墟般的夜色背景中间,父亲看到他的几个伙计从睡梦中醒过来。他们从这些布包中起来,冲太阳打着哈欠。在厨房,在二楼的地板上,身上还带着睡眠余热、头发蓬乱的阿德拉用一个小磨研着咖啡,她白皙的胸脯抵着小磨,把自己的体温传递到那些粉碎了的豆子上。那只猫在阳光下给自己洗澡。彗星一那年冬末正逢标志着鸿运昌顺的天文星位。日历上的各种预告都用红色花体字标在那些早晨雪白的空白处。礼拜天和神圣日的颜色更鲜红,足以让半个星期的日子熠熠生辉,让周末的那几天冷冷地燃烧,火焰怪异而又急促?人们的心刹那间跳得更快了,被这种红色误导得不知所措。其实,这东西什么也说明不了--仅仅是一种提早的警示而已,是印在日历上的一种彩色谎言,在这个星期的外衣上涂了一层鲜艳的朱红色。从第十二夜开始,我们就一夜又一夜地坐在那个放着烛台和银器隐约闪着微光的桌子的白色阅兵场旁边,玩着无尽的忍耐游戏。每过一个钟头,窗外远方的夜色就渐渐变得更加明亮、更加甘甜和明朗,弥漫着还很柔嫩的杏仁和甜食的滋味。月亮,那个最具创造力的变形大师,完全醉心于她的月事活动,完成了一系列的月相变化后,继续变得越来越明澈。已经到了白天,月亮还停留在附近,还没有准备好亮出黄铜一样黯然的颜色。其间,团团羽毛似的乌云绵羊般从她的侧面游过去,无声地在苍茫中漫天徘徊,朦胧的珍珠母般的薄片微微遮住月亮,天空开始冻结,逐渐走向夜晚。
随后,好几天的书页空空地翻了过去。风在屋顶上方咆哮着,吹进冰凉的烟囱,钻入家家户户的炉膛,在城市上方建起想象中的脚手架和看台,然后摧毁掉这些与木枋和横梁的嘎嘎声响共鸣、灌满了风的设施。偶尔会看到遥远的郊区升起一团火光。扫烟囱的人在与裂开缝隙的铜绿色的天空下的山形墙齐平的屋顶上探索着这个城市。他们从这个脚手架爬到另一个脚手架上,在风向标和旗杆上,梦想着这风会刹那间为他们揭开那些年轻女孩子闺房屋顶上的盖子,在这部城市的暴风骤雨的巨著中顷刻间再次跟她们拉近距离--给他们提供可以享用很多个日日夜夜的惊心动魄的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