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湖
很多事物都是逆着时间的河流才能追溯到的,而一个墓地就是一种目的。什么样的目的似乎不必解释,而那份明澈却是我绕不开的一个悬念。每次,去看苏坟——东坡墓,这个明澈就会增加几分。6月初的一天,阳光温温和和的,给人以慵倦,突然接到平顶山一个文友电话,要来郏县看三苏坟。于是她的白色轿车载着我,穿过现代的气息,回到了似是原始的一个丛林、坟冢、山水之间。
在那瞬息的宁静中,东坡湖给心中的明澈又添加了些许安然。
东坡湖,就在三苏坟以南靠近广庆寺的东南角。湖不大,我从上边俯视的时候,在想,它是否有苏轼当年在黄州时的五十亩坡地大小,但它的构造有流泉、有流瀑,占尽了山水的模样儿。我沿着湖边的小土路或滑石路,散漫地走,偶尔停下脚步会有更幽闭,甚至是鬼魅般的带着窸窣的声音包围上来。我常常为这样的幽静而惊讶。我看见湖心的小岛上悠闲的石头,无拘无束地站着、躺着。上边生长着一棵梧桐树、一棵枣树、一棵白椿树,都是小树,独立地存在着,和这片天地水色构成了一个对应,一种小。
但正是这小小的东坡湖给一个孤寂的地方带来了灵性。湖水幽蓝,柔漾轻动。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似乎是荒芜的偏僻处,会有一潭清水在流动、涨落,也许正是这湖水的蔓延才有了四周的无限绿色——那些小槐树、小竹子、草柏,以其稚嫩和不修边幅,构成山涧寺院的茂密。
下午四点钟的光景,太阳以倾斜的姿势照耀着,我的感觉中依然是有几分目眩。我在湖边的乱石上,背对着阳光坐下来,心却格外的静。风在湖面上游走,有意无意地地推动着水的波纹。我看见西边的岸上还有小车驰过,有人要来,有人要离开,车窗都敞开着,探出观望或流连的脸。西岸上还有一处仿古的灰色房子,灰瓦、脊坡、雕檐,没有人出入,就无声地放在那等待着它的主人,我突然有几份遗憾——我不是那个主人——不能在这里住下来,即便这样的想法也有奢侈的嫌疑。而另一边也在雕梁画柱,高高的木架标示着新的建筑——此刻无法预知是好事还是坏。而这一切丝毫不影响湖水的清净。湖是幽深的,湖面上始终是安静的。没有来往的游船,没有围观的人群,连拍岸的水声都没有……一个老者在湖的一角绿荫下摆了卦摊,神仙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偶尔会有人走到他跟前,是一个女子,或许是有了感情上的纠葛与烦恼,远远望去,还能看见她的慌张急促,但不到一刻钟脸上就多出了笑,多出了女人天生的那份矜持。对于坎坷的命运,我不知道那老者用了什么样的破解术。而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流动如初,这小小的湖,苔藓长了苔藓没了,浑然不知这世上有哀愁和歌声,更不知这歌声落在了何处。
它是一种独立的存在。我对独立的事物心生敬畏。在这儿,这种独立或许只属于苏东坡一个人的,我的到来是一次无意的分享。苏东坡一世孤立,但有水为伴,西湖堤上漫步、赤壁岸上叹息。放逐中还有惠洲的小西湖为他洗尘,他心爱的女人王朝云就在惠洲撒手人寰,葬在西湖边上的一个清幽处,让他在悲苦中于湖水上洒下了辛酸的泪。据说朝云墓现在依然在那片荒凉中芳草凄凄。这使我想起苏东坡的一些句子:“轻云微月……觉来幽梦无人说。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那寂寞时空的滋味延续了千年。
我特意选择在湖的东岸漫步。那里的小路在低处,有时一弯身一伸手还能感受到湖水的清凉。斜阳中,水的波光像闪动的影子,用顾影自怜来形容,恐怕也不失妥贴。因为,这湖面上什么也没有,水波柔柔的;湖的四周也只有我的脚步,然后就是微微晃动的树木和叶子了。当年陶渊明归隐写下《归去来辞》,描述:“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那种自在、逍遥、清净的场景和这里的东坡湖应该好有一比。我这里不是在说隐逸,但我突然想,那湖对面的杨柳、翠柏如若都换成了人,或许若干年后,这里站满了观光的人,以至于人影杂沓,语声沸天,那该是怎样的难堪,那或许才是真的自然之景的荒凉。为这个想法而吃惊,但我相信自然就是自然,它是独立的神。
起身的时候,风中传来了鸟语。我回过头去,不知什么时间,湖面上多出了飞翔的燕子。成对,或单一,像自由而惬意的人在草地上的散步,完全不受什么打扰。他们的存在就是一切,就是世界的剪影,就是天地间唯一的声音……我坐上车开始了归程,还特意向湖心看了看,那个孤岛似乎是飘摇的船,但它不动,只有天地在动。
那来自传说的夜雨
我很容易喜欢上一些散发出原始而幽静的事物,那上边标记着一个个陌生的人或事,恍若在另一个世界。现在,我就站在高大的柏树中间,阳光似乎也变得轻柔,空间开始明澈、深远,给人以恍惚、以心静。我自在地走动、环视,或许是到了秋天的缘故,一丝微凉从柏树之上飘落而下,落在身上,有几分在月光下的味道。
石碑、牌坊、飨堂,这些分布在四周的带着久远的刻痕的建筑物静静地立在那儿,和这里所有生长着的植物——草丛、竹子、柏树一起——做为生命的存在,为这个院子提供了通往想象与回忆的一个特殊的声音。超越时间的距离,一切事物都被一个活生生的精神赋予了灵魂。那声音在灵魂深处、在上空、在我们的身体里流动着,我们探访它的时候,它也就开始了细致的倾诉。
这是在苏坟寺,那个有着无限清凉的石牌坊之后。据说,这里是苏坟听雨的地方。
我坐在一块青石板上,注视那个简陋的东厢房,青砖灰瓦,瓦缝生长着几束乱草在风中飘摇,门前是一棵木槿树,孤单而葱郁。就是这么一个陋舍,曾经住过来拜谒苏坟的官员、文人以及所有在这里生活、守灵的后来人。这里的气韵透过黑白日子感染着他们,而他们又在月明风清的时间感受到了一种旷古的夜雨之声。是他们制造了那个苏坟夜雨的传说。在古代中国,人们是喜欢传说的,那传说里隐含着人们的某种向往与心境,一种寓意一个假设,人们或乐或忧,心在其中。在这幽闭的院子里,“夜雨”,随着柏树叶子的晃动而“倾洒”。它弥漫过一波一波的风中的树木,弥漫过一个一个的四周的山峦,弥漫过一年又一年人们的相互传送,演绎成“苏坟夜雨”的传说,有一种来自天籁的神奇感。
很久以前,“苏坟夜雨”这个传说在我的想象中就带有神秘的色彩。我不止一次地在这里走动,甚至独自一人徘徊。这里的阳光、树木、空气宁静得仿佛群山之中根本就不存在这个小小院落一样。很少有人到来,偶尔走进一个附近的村人,他好奇地看着我,那眼神却是温暖的,似有一缕阳光存在,忍不住向他问上几句,他更是流露出满脸的憨厚。那寺院、风声、夜雨的许多背景似乎就在一个人的质朴中尘封着,我在接近的时候,隐约有一种神伤,那是黑色的,带着飞翔的翅膀,像是来临,又像是远去。
这倒像是对梦境的叙述了。古人有说法“夜阑卧听风雨声,铁马冰河入梦来。”曾经是夏天的一个夜晚,我来过这里,在月光里的树丛中行走,月是明亮的,而树下却是影影绰绰,有几分寒。风吹来的时候,月光一下子紊乱起来,像是有人在走动,我立刻闭住了呼吸。不是紧张,而是已经有了雨声入耳。那种哗哗的声响随着风速的快慢而有了节奏,那情景绝不是走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而像是一个人撑着一把伞在旷野上独行,只有雨声自天地而来。身在城市,我是很少在夜晚听雨的,我知道,这个时刻只是我的想象的一个侧影,但这“夜雨”,和我有一次在太行山的深山峡谷中听雨的情景比起来,却有着惊人的相似。或许,我进入了梦幻的空白中,在对某一种音乐眷恋着、回忆着。
林语堂说苏东坡是“一个月夜徘徊者”,我无法想象一个诗人在忧伤的夜晚的那种惆怅,但苏东坡的《孤松赋》却留下了内心的声音——
依自然之养性,托幽闭而屏踪,惟栖神于俗表,不衒异于尘笼。
……朝则似抚琴瑟,夜则疑吃箫籁。感风雨之鬼神,和阴阳之否泰。
也许我是循着这声音而来,来听一听一个寺院的雨声在空寂的山野是怎样化作夜的繁复来震撼天地的,雨中有月,月下有雨,这情景恐怕是越发动人了,这是人间没有的天籁。我这样想的时候,风声又紧了许多,但已然没有了最初想到的伤神的滋味,我开始疑惑古代的一些文人在这里听风雨之声怎么会生出那些愁苦和伤感来。或许是时间造就的距离,我走在这个似有梦幻之境的天地一隅,回望几近千年那个朝代的同时也远离了尘世的杂念,从雨声的某一个瞬间开始,一种复调的声音清凉而澄明,在我的脑海中起起伏伏一直响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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