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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婷:当我们坐在短墙剥枇杷
作者:佚名 文章来源:转载 点击数:2116 更新时间:2011/5/27 16:15:33

  1974年初冬,我正在厦门铸石厂那临海的简易工房里,身为新提拔的统计员,面对摊开的投料、成品、半成品、废品一本本糊涂账束手无策的时候,透风的木板门被吱呀推开,进来一位年轻姑娘,她就是练美嘉。18岁的练美嘉支楞着两条短辫,黑框眼镜,蓝色咔叽上衣,笑盈盈暖呵呵,阳光无限啊,从那一天起我们成为好朋友。

    练美嘉带来老诗人黄碧沛的邀请。他是练美嘉写诗的启蒙老师,还沾点亲。黄碧沛先生是个求才若渴的人,从我的同厂工人梁再清那里,读到我插队时写的包括《致大海》那几首诗,就让练美嘉主动找我。我俩当下约了时间去拜访。

    黄碧沛曾经当过大报诗歌编辑,因不满“文革”现状,借病隐居。病假工资虽然菲薄,因为有海外兄弟接济,生活比较优裕。他的外表缄默含蓄,内心汹涌动荡,写了大量字迹狂放情真意切的自由诗。很可惜我没有保存他的手稿。石顶巷他家的小院里,满满一棚天真烂漫的忍冬花,花架下,本市青年诗歌爱好者络绎不绝,至今多有怀念。80年代黄碧沛移居香港,因心脏病去世。

    1975年春节,我去黄家拜年。碧沛先生交给我一张诗笺:《劝》。并告诉我,这是蔡其矫读了《致大海》和《大海,一滴鹅黄色的眼泪》等诗以后,专为我写作的。

    该诗写于1975年永安坂尾。纯蓝墨水的笔迹十分娟秀明晰,回想起来历历在目。人都以为蔡其矫的字有点稚气,其实却是下过苦工夫的。蔡老曾说过,从小临的是一个僧人的帖,言下之意似乎有些懊悔。我对书法不甚了了,不记得是哪位高僧的字体。也许正是这种不事雕琢,一派天真的书写方式,投合了蔡其矫的真性情?

    内心深受感动,表面满不在乎。我顺手划下黄碧沛桌上半张白纸,率性地回了一信,折起来仍然托黄碧沛代转。那天一直呆到夜色深沉,我们像听故事一样,听黄碧沛讲述蔡其矫革命传奇,创作生涯,也包括丰富多彩的浪漫史。碧沛的描述比较客观,虽充满敬佩,但也有轻微的批评。他也许无意,对爱情充满理想主义的我们,听起来不免把蔡其矫看成花心大少爷。

    1975年三月,蔡其矫老师来厦门,在黄家小书房搭了一张舒服的单人床。那时节人人家里都没有电话,靠书信的联络定好日期。我们各显神通,事先准备好补假条、病假单。

    重要的日子终于来临,黄碧沛召集了我、练美嘉、许琼琳、陈仲义等几个文学青年,陪蔡其矫老师同游万石岩。

    我们太年轻,便觉得他们俩已经好老,其实也就四五十岁罢。上山一程下坎一程,走走歇歇,墙头坐坐,话题散漫不搭边界,雨丝霏霏若有若无。私下里,我对蔡其矫老师的“爱情常新观”很不以为然。心想,如果做不到“忠诚不渝”和“海誓山盟”,还叫什么爱情!

    每当蔡其矫老师拿起相机,我总是躲得远远,谁喊都不肯配合走进镜头,还老寻机跟他顶嘴抬杠。对于我们如此共同期盼的聚会,我居然把不驯服的倔强表情,明白无误地挂在脸上。嘲讽与调侃,正是我的强项,伙伴们早已因此吃够苦头。多年以后,蔡其矫老师不但习惯了我的这一个坏毛病,甚至还纵容了它。

    黄碧沛买了刚上市的新鲜枇杷,我们都带了几种本地零食。几个小字辈不会扮演追星族,只顾自己嘻嘻哈哈闹着玩。分手时,我还把一枝三角梅塞进蔡其矫老师的背包里。两位老师约大家次日再聚,我便以上班为由推脱了。后来听碧沛转述,说蔡老师很失望,叹气:可能是两代人互不理解吧?

    我收到蔡其矫老师的第一封信写于4月15日:“那天在万石岩,你把一枝紫色三角梅……黄老师介绍你看聂鲁达,我也抄一首《欢乐颂》给你吧。”信中除了《欢乐颂》的手抄笺,还有他的一首新作《赠—》:

    “远行的花/不曾褪色/长留着顽皮的记忆……”

    之后蔡老师每信多有附诗,有手抄的中外名篇,也有他的新作。可惜那时不懂事,一旦可以读到正式出版的诗集,诗抄都舍去,只把信件一张一张抚平,珍重保存至今。

    又是三月,枇杷黄了,春雨迷离,目光湿在三角梅的断魂处。远行的花随远行的人而去,依然不曾褪色。关于第一次见面的那天,蔡其矫老师也有馈赠:

    “我仿佛记得/三月在高崖下/草木照耀着绿光/反射在你额发/心里曾萌生怎样的思绪/当我们坐在短墙剥枇杷。”(蔡其矫《寄—》)

    “海边的孩子/你不要站在窗口/好似悬在摇荡的天空/全神贯注地瞧着/那远去的悲愤海流/而悄悄地啜泣!

    你不要临海眺望/那曾经汹涌着的怒潮/而今只剩下淡淡的哀愁/随着余波向渺茫逝去/而引起你的哀伤/让年轻的脸上挂着泪!

    回头看看,我求你/那风在其中猛烈呼啸的/不屈服树枝。

    海正为时日悲亡/但是那秘密的黎明/依然要从黑暗寂静深处升起。“———蔡其矫《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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