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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子:《不是我们在辨别那缓慢之力》等
作者:泉子 文章来源:转载 点击数:2688 更新时间:2011/7/18 23:22:16

  记   忆


  第一次作爱已经是很晚的时候了。这是相对于
  一个人的青春而言的。
  第一次通过手来抚慰自己的身体也是在很晚了。
  而在最初的那些时间里,我一次次用在大街小
  巷的暴走
  来平息身体深处的饥渴。
  那被火追逐,却无路可逃。因为火就在我的身
  体中。
  记得有一次,我用了整整一个夜晚从城东穿过
  整个杭州城
  到达了城西一处我从未抵达过的地方,然后踩
  着曙光返回。
  这是一段并不遥远,但又何其漫长的时光。


  如那初见
  ——赠延光法师


  楼船从远处搬来绿树环绕的古塔之后,被移走
  那被船沿割断的湖面,再一次
  被柳树掩映的堤岸所割断
  如果比堤岸更远,直至另一片水域之间的
  连绵的山脉与洼地是另一艘曾静静停泊的楼船
  那么,在另一个凝神俯视的瞬间之后
  又将是怎样的神奇
  又将有哪些秘密,它们是为你所熟识的事物
  而我们再一次的相遇,如那初见


  孤独是什么


  孤独是烈日中一池的睡莲
  是唯一的神仅仅在我的身体中
  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同时,又是这广阔的世界的全部
  是的,并没有多少人了解
  并没有多少人理解
  那些伟大的真理
  正藏身在这样的悖论中


  我们会怎样选择


  在空谷之幽兰,在一种无人喝彩
  甚至无人见证的独自乍放
  与那从剧场高高的窗棂之间传出的阵阵掌声
  作为对挠首弄姿的报酬与奖赏之间
  在九亿亿光年之外,那最炽烈的燃烧
  在那曾释放出最炫目的光芒
  但从来,也永远不会抵达我们寄居的星球的,
  那永不为我们所知的星辰
  与一次次被传说缠绕与漂白的月亮之间
  我们会怎样选择?


  每一次承纳都意味着一次拒绝


  每一次承纳都意味着一次拒绝
  譬如说,我们承纳了喧嚣
  以及那在喧嚣之中短暂的欢愉
  那么,我们就与寂静,与一种隐秘
  但持久得多的喜悦无关


  放   下


  放下越多,意味着你能承接的更多
  当你放下所有的,放下全部
  那么,你终于,你因此而获得那通往永恒
  那无处不在,而又无所不在之地的凭证


  秋天来了


  秋天来了
  整个世界,除了我
  都在飘零
  一片孤独的树叶
  从我身体上发现了一条缝隙
  它穿过,而不是迈过
  当它从我身体的另一侧
  找到一个新的缺口
  依然是飘零啊
  那不再是一片孤单的落叶
  而是一个秋天


  不是我们在辨别那缓慢之力


  不是我们在辨别那缓慢之力
  而是缓慢之力在辨认着我们
  那些迅疾的事物
  譬如一只飞行中的蚊子
  一列迁徙的蚂蚁
  譬如一个时代
  无论是庄子的时代
  李白的时代
  蒲松龄的时代
  还是我们此刻置身其中的时代
  你知道,任何一个漫长的时代都何其短暂
  它们如河流般奔腾,逝者如斯
  它们如浪花般生成
  又消失
  并由一块静默的岩石
  说出了河流全部的秘密


  2007年5月2日下午寄亡兄


  没有寂灭
  就不会有时间

  没有孤独
  也不会有时间

  自从你走后
  自从我必须在这个孤单的星球独自走下去

  我已再也不可能对这世界说——
  我毫无愧歉


  我愿意来世是一尾鱼


  “你相信前世吗?”
  仿佛一尾正从我的嘴角蜿蜒而出的蛇
  惊讶最终孕育了一颗种子
  一根绿色的藤蔓从两侧的耳洞中垂落下来
  黄色的花朵浮出绿色的溪流
  然后是小的,绿色的果实
  转眼,它们变成了黄色
  “哦,如果可能,
  我愿意来世是一尾鱼。”


  一段屈辱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献给三舅妈徐绿香


  一段屈辱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三十二年,不过是三十二个列队离去的日子
  那没有经由她的肌肤,直接进入她的身体,她
  的骨髓中的屈辱
  三十二年,不过是屈辱与恨融化,并凝固成那
  白色的骨髓的日子
  她被背弃的一刻,是在一个清晨
  而在此之前,她作为一个后来成为江南名医的
  乡村赤脚医生的妻子
  一个美丽而又年轻的农村妇女
  是一个清晨教会了她羞辱与恨那全部的秘密
  从这一刻开始,她是一个弃妇
  而她曾经的名位已被另一个同样年轻而又漂
  亮的
  女护士占据了
  再后来,她成为另一个只有一个腰子的农夫的
  妻子
  并为他生下一双儿女
  这个粗鲁而温柔的男人给予了她全部的爱
  但一种更致命的屈辱从来没有消失
  甚至是一丝的缓解
  再后来,她的一个孩子因为穷困而辍学
  再后来,她那个只有一个腰子的丈夫,
  那仅有的腰子
  因为重体力活而生长出了几粒石子
  它们一次次使他汗如雨下
  她的心痛与他腰部的疼痛一样真切
  但她知道,这样的心痛与爱有关,又无关
  当她的男人收拾起行囊,准备到省城求医时
  她第一次用法庭的语言告诫他
  “不能去找他!”
  而丈夫终于没有读出她混合着祈求与命令的
  告诫
  或者说,他读出了,
  但很快就忘了
  在省城的医院徘徊了两天之后
  他找到了那个江南名医——
  他妻子的前夫
  “你以前家里的,现在在我家。”
  在交钱的那一刻,他说出了
  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懂的秘密
  许多费用也因此被抹去
  他带回了那已渐渐恢复的身体,用省下的医药
  费
  为她购买了一台VCD
  以及可以让另一个孩子不至于辍学的学费
  在若干月之后,当她获悉那魔术般的金属盒子
  中的秘密时
  她惊讶于自己并没有号啕大哭
  甚至是愤怒
  但羞辱再一次从世界之轻中获得了那只属于
  她一个人的重量
  她开始便血,起初是几个月一次
  后来,一个月几次
  再后来,是一天几次
  她找遍那个乡村小镇中所有的赤脚医生,以及
  吃过了
  无数的偏方
  但血并没有止住
  仿佛她身体中的血
  在更年期之后,又找到了一个新的出口
  在一个极度虚弱的春暮
  一句在她老实巴交的男人身体中盘桓数月之
  久的话
  似乎在一个瞬间获得了力量
  “去找找他吧?”
  “不!
  除非死!”
  这是她的回答
  同时她举起了那与落叶一样枯黄的手掌
  给空气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还是在昏迷中被送到了他那里
  他并没有认出她,他以为她只是他无数病人中
  的一个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但他那名满江南的眼睛还是一眼就认出
  她身体深处的一个巨大的瘤
  它在大肠中近十年的驻扎、巩固之后
  完成了对身体多个部位的占领
  当他用刀子打开了她的身体时
  “迟了。太迟了。”他说。
  “什么?”
  她忽然醒来
  他们在这一刻同时辨认出了对方
  她笑了,
  他手中的刀子,以及刀口上滴着的血成为了证
  据
  她成为了那最终的胜利者
  她用死信守了自己的承诺
  以及宣示了告诫的严肃性
  她的墓碑上写着,
  徐绿香,生于一九五五年三月,
  卒于二○○七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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