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录作品】
《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本命年歌谣》、《我不用偶然来谈论自己》、《冬日登黄山有感》、《西湖苏堤纪事》、《反风景》、《抒情之诗》、《巴勒斯坦之痒》、《“自由”是一个孤独的词》、《新闻联播》、《哀马骅》、《大连行》、《告别之诗》
《六十年代的自行车》2001——2002
《序曲》、《尖厉的鸟叫》、《文革镜像》、《听某X讲佛经》、《一百米外》、《灾荒年(为外祖父而作)》、《人民南路的塑像》、《九里堤苗圃(为儿子而作)》、《邻居》、《院子中的石柱》、《防空壕》、《记忆中的奶牛场》、《芒果》、《一九六六年夏天》、《保姆》、《日记》、《一条名叫“黑狼”的狗》、《是的,不是……(为蒋明而作)》、《那天晚上》、《逃学(为丰林而作)》、《地理学札记》、《成人仪式》、《一位女同学》、《一场雪》、《院子中的槐树》、《朋友》、《地震》、《六十年代的自行车》、《一本苏修小说的故事》、《火车》、《鸭舌帽》、《枇杷树》、《告诉你(为儿子而作)》、《1966》、《宋诗一百首》、《与某X关于童年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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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孙文波,1956年生于四川成都。参与创办诗歌刊物《红旗》、《九十年代》、《反对》、《小杂志》,与人合编《中国诗歌评论》、《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著有诗集《地图上的旅行》、《给小蓓的俪歌》、《孙文波的诗》、《六十年代的自行车》、《空中乱飞》、文论集《写作、写作》(未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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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风景
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本命年歌谣
红色可以避灾祛祸,
这是人民说的。
今年,你们要我使劲红。
其实,我可以不这样;
身在红色中国,我从小就浸泡在红色中。
那些红色的思想早已在我的大脑中扎根,
那些红旗仍然在我的身体内飞舞。
哦!我会说红色语言么?那可是太多了。
当你们说:“你还需要再红一点”。
我要说:够了、够了、够了。
我要告诉你们,我早已红得像
熟透的柿子,红得像西瓜的瓤。
更主要的,我早已红得像党章红得像宪法。
我还要什么红裤衩、红裤带、红护身符?
没有它们,我已经红得过火!
再红、再红,你们看见我时,
还能不像看见红色的妖怪?
我不用偶然来谈论自己
我不用偶然来谈论自己。
我不想说,我只是偶然来到这个世界;
偶然碰上文革;偶然中学没有毕业;
偶然下放到农村;偶然在军队服役;
偶然在工厂当工人;偶然成为诗人。
我怎么能说,我真的是偶然出生在成都,
又在三十几岁时偶然来到北京,
偶然在上苑修建了房子。
甚至我结婚也是偶然,成为父亲也是偶然。
如果真是那么多的偶然使我成为我,
我就可能在不同的偶然中成为另一个我。
譬如我偶然因为有病没有下乡;
偶然因为没有下乡成为找不到工作的人;
偶然因为没有工作成为游荡在社会上的人;
偶然因为游荡在社会上成为骗吃骗喝的人;
偶然因为骗吃骗喝成为进监狱的人。
而我愿意这样的我是我吗?
我怀疑——当我成为另一个我,
世界就不是今天我见到的世界,
那些活着的人也不是现在的模样,
他们也许穿着另外的衣裳,
走在另一种模样的街道上,
用另外的语言谈论着见到的一切。
冬日登黄山有感
石梯向上伸进云中;
更深的寒冷。千百年来,
所有的赞颂都因此说出。
那些刻在石壁上的字,
写出的是我们的卑微。
尤其是当我们终于站在山巅,
看见更高的山在远方,
在一片不可能到达的苍茫中。
内心的惶惑应该是对渺小的惶惑。
因此攀登不是征服不是占有,
只是一次向虚无的行进。
而进入我们眼睛的,
哪怕是挺拔的树、奇诡的岩石,
或者飞翔的鸟群,都成为注释,
说明万物就是万物,
从来只属于它们自己。
我们爱它们只是枉然。
西湖苏堤纪事
仔细阅读。也没有从它里面
读出我的欢愉。我只好慢走,
东张西望,把远山近水看了又看。
一阵风吹起的涟漪,像老人发皱的皮肤。
我想起这里的确是古老的风景,
我们先辈的爱让它成为这个模样。
我喜欢这个模样?在长堤中段,
一棵云状的香樟树旁,面对
水面上露出的几个坛尖,我停下脚步。
很多人赞叹过它们。我晓得我不会加入赞叹的行列。
在今天的年龄,我已经对很多事物失去赞叹的热情。
也许我应该二十年前来到这里,那时
年轻的激情、少见多怪的稚气会使我不一样。
现在,对于我哪里都不是风景,
包括那座传说中非常神秘的塔。
站在这里远远地看它耸立在对面山上,
被光笼罩。我甚至没有走近它的愿望。
也没有感到如果它真有无边的佛法,
对它表示虔敬会得到某种护佑。
我需要护佑?也许需要。但肯定不是来自它。
我是无神论者,不信奉神秘主义,
对看不见的事物总是以怀疑态度对待。
我有太多的怀疑揣在心中。
我真得怀疑有什么必要在这里修长堤。
那个通判,他虽然是伟大人物,
我崇敬他却不喜欢他对湖分割。
我喜欢广阔而非精致,粗犷而非细腻。
太复杂了,这南方画卷,这女人。
反风景
沉着,但不沉重。一首诗
开始它的长途旅行:坐着汽车,
高速公路上它没有看见风景;
一切像闪电,来得眩目又猛然消失。
只有在次一等的公路上,
因为不断减速:会车、让人,
主要是穿过集市,它看见了很多。
在一个小镇上它还停下来,
进饭馆吃风味菜。这些虽然算不上风景,
不过使它多多少少了解到一些事:
汉语的祖国如今村镇密集,到处都是人。
这成为它灵感的来源。在旅行的终途,
它明白了一首诗的成形并不需要复杂的像高等数学,
只要记下见到的就行。
一首诗,当它结束漫长旅行,
在电脑字库中寻找词汇,
它说:出来吧!相互模仿的小城市,
丑陋而没有布局的小楼房,
都出来了,像赶往剧院的看客。
抒情之诗
节奏节奏,轰轰隆隆的声音
响起,就像一辆车追一辆车,
也像形容词被删出下一首诗。
下一首诗,是还在虚无中的诗,
下一首诗,是“不”的诗;
它不房子不汽车、不女人不香槟。
写到这里,不要说我瞧不起女人。
写到这里,我愿意离题万里。
(我要在离题万里时看见祖国;
它是风花雪月、也是酒肉至上的祖国。
谁在这样的祖国如鱼得水,
谁又像一棵向日葵遭到雷击?)
虽然离题万里可能是心里有病。
我承认我是有病的人;有病的人
也是抒情的人;抒情的人胸中有风云。
风云大,天地为之变色;风云小,
心中也有涟漪——我的胸中是
大风云。这样的风云使我看见
诗歌从政治经济学中像火箭一样窜出,
看见诗歌从美学中被撵到地狱十八层。
巴勒斯坦之痒
某 X,你不是张三也非李四,
你是我眼中的镜像:走在路上,
你正在远行,到巴勒斯坦去。
巴勒斯坦,我知道多少?多事的土地。
你为什么去;信仰、理想,或好奇?
但是,遥远的路你会碰上什么我不能确定,
写作和生活,不能确定的事多如世界上的枪炮。
就像我不知你为什么出现在眼前;
因为电视新闻,还是历史记述
——关于历史我们了解什么——
摩西出走,犹大背叛,罗马总督的暴戾,
它们是今天发生的一切的缘由?
有人说一切皆命运,一切皆天定。
某 X,这样的说法总是有理。
当你出现在我眼前,
当我在电脑前敲打这首诗,心中突然涌出悲伤;
巴勒斯坦,就像地球上的一块伤疤,
巴勒斯坦,就像人类的神经官能症。
某 X,你走向她,让我感到你
不是走向鲜花山谷,不是走向永生
的天堂,不是……走向……生。
“自由”是一个孤独的词
对你的记忆就是对孤独的记忆;
一个词游走在我大脑的山峦上,
爬过陡峭山崖,下到阴冷沟壑,
就像一只被饥饿折磨的母豹,
仍然动作敏捷而来去无影地行走。
一个词告诉我:它不希望消失在虚无中,
就像从来不存在。它要我看见它,要我追踪它,
要我像猎人一样,把它从记忆中
找出并大声说出它。可是我却不知道
把它安放在哪里。一个词啊!难道我能够把你
安放在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甚至不是我的世界,
是政客的世界、商人的世界。我走在
这个世界就像走在刀尖上,走在迷宫里。
它的确是迷宫。当我看见无论电视还是报纸
都在教育人买卖的法则,当我看见
无论老年人、青年人都在说
有钱就有幸福,有钱就有尊严。
我真得感到巨大的迷宫正敞开大门。
我并不愿意走进去。我宁愿
面对一朵花、一只鸟、一颗星;我宁愿
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宁愿你……失踪。
新闻联播
我看见的不想看见,
是他们要我看见;
他们的眼睛帮我看世界,
我看他们看过的。
现实之一种是:他们的内心
如果阴暗,我就看见光明;
他们的内心光明,我看见的就是阴暗。
如此二分法决定了世界不是我看见的
世界,他们看见的世界才是世界。
如果我想要看见真世界,
我看见的就是想象的世界。
或者我虚构世界,可那是困难的。
想象可以是智慧也可能是臆病。
当我通过想象
看见一个美好的地方,
把它描绘成花园,描绘成天堂,
也许它只是乌有乡。
哀马骅
你不是在天堂赶路的人,
也不是在地狱潜行的人;
你不是我们正在说着的那一个人,
也不是我们将会忘记的那一个人。
你是什么人,哪个人是你?
你告诉我们:我是我是的那个人。
你是你是的那个人,正走着你走着的路。
如果你说你走的路旁桃花灿烂,桃花一定灿烂。
如果你说你走的路旁雪山洁白,雪山一定洁白。
如果你说你时刻都在喝酒,酒香一定四溢。
因为,你不是在天堂赶路的人,
也不是在地狱里潜行的人;
因为,你不是我们正说着的那一个人,
也不是我们将会忘记的那一个人。
大连行
1
沿途风景只有一个调子:新。
新到夸张程度。被现代机器
挖去半壁的山偶尔闯进眼睑,
制造的竟是惊喜。这太不正常了。
反思,发现有毁灭论的想法冒头,
赶快打住, 虚构出一个乐园:
毕竟这是在咱们自己地盘上,
不能总把它纳入国家比较学的范畴。
2
大有大不是。小有小好处。
虽然建筑雷同已使眼睛疲劳,
还是把赞美挂在了嘴边:嘿!
主人殷勤,平生第一次大吃海鲜。
生物多样性说明人确是“万物之灵”。
何况一切免费,买单之人
又是豪爽的富翁,
哈哈哈的笑声化解了坐车之累。
3
那么海呢?此刻沉寂,
此刻塑料布一样闪着光。
这是指我登高眺望却什么都看不见。
倒是政府有办法,用水泥做木船,
让鲨鱼和白鲸从山壁中冲出。
而这些都与认识论相关,
把不可能变成可能。远观近琢磨,
二十年时间一切都花费于此。
4
历史的耻辱却彰显得很;
一座监狱仍然井井有条,
置身其中,“残酷”二字压在心上。
狗日的外族人板眼还真是多,
把刑具美学化,人当试验品。
可是,遗忘来得太他妈快了,
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
好像历史从来都是虚构大于真实。
5
我因此虚构自己:坐着车
转悠在起浮如波浪的街道上,
把街景看了,甚至看到
如织的游人与企鹅比健美。
看到了白鳍豚和海豹在头顶悠游。
这是硬道理。更硬的道理是什么?
如果风是咸的,人就是淡的;
如果海是美的,人就是丑的。
6
当然还有更丑的:旧官员
看不惯新事物,聚会中发劳骚。
搞得主人脸上挂不住。还不如
说说他制造乌龟,虽然假,却形象。
引来一群人感叹:天生之物
已缺,我们虽身逢文明遍地开花时,
却不如动物自由。我们
可以杀死乌龟,又神话它们。
7
神话也是扯蛋话。亏他们
想得出来,斥巨资造假树,
还说是让航海者回来不迷路。
真的不迷路?万仞绝壁
说尽虚幻。他们不如鸥鸟实在,
鸥鸟把海看作粮仓。多少年了,
多少事物沉没在海底?
鸥鸟还在飞;越过我们的想象力。
8
我不得不回望内陆:人海
湮没大地。我的家附近,
三年前的湖如今成为草场;
放羊人的聚宝盆。我散步散出歧义
——放弃散步。不考虑来世之事。
未来,如果是困境,属于未来人。
得过且过的哲学,让我对丑
习以为常。审丑也是学问,也需要。
9
真是太需要了。就像有人
修庙有人诵经;有人见水畏惧
有人见山心虚。我非仁人,
也不是智者。在外转悠是为了回去。
到来与离开都是时间中的事。
而大海!大海,不是风景。
人怎么可以与海洋对话?
哪怕心有潮汐。我来,实际早已退避。
告别之诗
我对一些事物丧失兴趣。
眼前的风景:静之湖、桃峪口。
曾几何时,我散步在这些地方,
被它们的美搞得心如蔷薇。
那时我喜欢走在树林中,踩着落叶;
喜欢听脚下发出的细碎声音;
喜欢看无名的小虫
在草丛中蹦来蹦去。
我仍在散步,却是为散步而散步,功利地散步。
季节的变化再也打动不了我。
相反,总是引得我胡思乱想;
树,墓碑;水,尸布;路,绞索。
有一次,我在林中碰到一只肮脏的狗,
它与我对视几分钟后转身离开,
让我觉得它像一个哲学家。
六十年代的自行车
2001——2002
目 录
序曲
尖厉的鸟叫
文革镜像
听某X讲佛经
一百米外
灾荒年(为外祖父而作)
人民南路的塑像
九里堤苗圃(为儿子而作)
邻居
院子中的石柱
防空壕
记忆中的奶牛场
芒果
一九六六年夏天
保姆
日记
一条名叫“黑狼”的狗
是的,不是……(为蒋明而作)
那天晚上
逃学(为丰林而作)
地理学札记
成人仪式
一位女同学
一场雪
院子中的槐树
朋友
地震
六十年代的自行车
一本苏修小说的故事
火车
鸭舌帽
枇杷树
告诉你(为儿子而作)
1966
宋诗一百首
与某X关于童年的谈话
序曲
早晨,赤裸着呆在屋内,凉像薄纱
轻贴在皮肤上。点燃一支香烟,
我坐下来,把昨天没读完的书重新翻开;
爱尔兰小镇上,贝克特度过他的童年;
一九一六年,父亲带他到都柏林,
一场起义燃烧的大火让他惊恐,
嵌入他的记忆,成为一生都困扰他的情景。
我的童年:文化大革命。同样目睹了
很多混乱的事件:大街上呼啸的
汽车上挥舞枪的红卫兵,破四旧
推掉的皇城坝①。这些也深深嵌入
我的记忆。我还记得离家
半里多路的西乡中学②,一场武斗过后,
一个戴眼镜的红卫兵举枪射击
电杆上的瓷瓶,瓷瓶被击碎像鸟四处飞散;
也记得路边一辆废弃的卡车上的
被沥青裹住的尸体,在阳光下
发出的黑黝黝的光亮;以及我的母亲
作为产业军③的小头目被另一派通辑,逃到外地,
外婆从早到晚为她担惊受怕;如今
外婆已死去多年,可我仍能
看见她听到母亲逃跑时,脸上的表情。
① 仿北京紫禁城宫殿式建筑,成都人俗称皇城坝。
② 距我居住的铁路新村一里多路的一中学。
③ 文革时成都一群众组织,因其观点被反对派称为“保皇派”,成员多国营大工厂工人。
尖厉的鸟叫
一连几天深夜屋外的树上传来
尖厉的鸟叫,就像小孩扯着嗓子哭泣。
有几次我爬起来打开窗,向外
吹口哨,想把它赶走,没有成功。
白天,我走到树下仔细打量,
没有发现树上有鸟巢,问邻居,
他们说没有听到。难道是我的左耳
出现了幻听。多年前,一觉醒来,
我的右耳塞满混乱的众鸟合唱;
三天之后失去了听力。走路时
我发现人在倾斜,看见的物体
也在倾斜。从此以后,我用一只耳朵
聆听世界拥挤的声音,很多声音
像铁锚沉入海底在我的身体内
沉了下来。我知道,我身体内最隐密
的部位藏着乌鸦;上个世纪华阴
冬天雪地里的乌鸦,它们站在树上,
像发霉的果子落入我的身体。
一般情况下,它们不出现,一旦
出现,成百上千只上下盘旋发出
的叫声,像冲锋的军队在我的
血液里奔跑,迫使我张大嘴说话。
而这正应了我的女人所言:上一辈子,
你就是呱呱叫的乌鸦。我是吗?
好像是。不停开口说话,如今,
我就像语言的巫师在纸页上写下
声音。它们已像乌鸦一样
飞向四面八方,落在一些人心里。
文革镜像①
一场武斗之后,二十几辆卡车
放下挡板,载着尸体在街上缓缓前进。
我怀着好奇的心情站在街角,
加入观望的人群,听人们谈论
子弹钻进人体如何像花一样炸开。
我眼前出现幻景:一朵朵花
从人的头顶、胸前、背部绽放。
我还注意到:在一辆车上,
从包裹的尸布露出的脚,一只穿着鞋,
另一只袜子烂着洞,露出脚趾。
它使我想起爷爷有一次告诉
我的话:人死时穿着什么,
到了阴朝地府,会一直那样穿戴。
① 一九六七年五月二十三日,成都一三二厂发生了四川省第一起动用枪支的大规模的武斗,死者好像达六十多人。我所看到的尸体游行就是这次武斗后的事。
听某X讲佛经
睡觉起床吃饭穿衣,
你没有厌倦可以厌倦不必厌锩。
在街上走,见到警察卫生监督,
见到乞丐倩女,你打招呼吗?就像我。
你可以点头不必点头。你心里
有诅咒产生,这是应该的这是不对的。
你见到一排排商店见到一辆辆汽车见到,
这样说吧,见到电脑手机香水,
是不是太多了?你没有钱你囊中羞涩你感到灰。
报纸上显然不登这样的消息。
报纸上彩票股票奖券,领袖们开会;
歌星们演唱,还有杀人偷盗;
某处的房屋裂缝,另一处煤气泄漏;
一女人生连体婴儿,一男人体重达三百斤;
森林失火鱼蹦上岸自杀。你读到了你不想读。
你的大脑不是容器身体不是仓库。
你的心脏已经早搏你的肝脏已经长脂,
你的眼睛已经远视。你的灵魂?
你的灵魂已像乱鸡窝。你想没有想过,
下辈子可能转世变成狗?天哪!一只黑毛狗!
一百米外
再一次,我回到华阴老家时,
那座旧宅已经没有了。当我穿过田野,
到离村子一里之外的墓地,
看见埋葬着我的几代长辈的墓地旁边
一百多米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军营。
从高高的围墙里,传出操练士兵们的吼叫。
站在长着桤树的我的爷爷奶奶的坟前,回忆他们的容貌,
我记起几十年前的一个傍晚,我和爷爷从亲戚家返回,
路过这里时爷爷说歇一歇脚,我和他坐在坟头上。
那一刻,黑暗正慢慢从地面上升,四周一片寂静,
静得能听到草丛中昆虫爬动的声音。
对死亡的恐惧使我睁大眼睛
望着爷爷的旱烟锅头发出一闪一闪的红光,
只一会儿,我便哀求爷爷赶快动身。
爷爷却告诉我,他死后会在这里的地下好好睡眠。
说起来,当初没有一座军营在旁边,
这里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墓地,
它刚好在山坡下,前面是一望无垠的开阔地。
夏天,一片茂盛的玉米,冬天,积雪的大地上成群的乌鸦,
都让人感到增加着它的安静。
我不知道长眠的爷爷奶奶
能否听到军营中士兵们的吼叫。他们会如何反映?
突然,我希望他们能像书上所说,
被吼叫惊扰,从长眠中醒来,像复苏的神。
灾荒年(为外祖父而作)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或者曾经见过但那时还没有记忆。
只是在母亲的谈论中,了解到
他在上一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死于水肿病,
生前,连一张相片也没有留下。
母亲说:你的舅舅长得像他。
其实我早已发现,除了个子比舅舅高,脸比舅舅黑,
我的五官至少有三官与舅舅相似。
这就是说,我也长得像他。
但我奇怪的是从来没有听到外婆谈过他。
我向舅舅打听他的情况,
舅舅也没有说出什么,只是告诉我,
他好像干过很多职业:开小店,贩私盐,
在岷江上游当过放木排的工人。
舅舅说他的死是一场事故。那是一场什么样的事故?
我曾经翻过学医妻子的医学书籍,
没有找到水肿病这一条。
我想到他实际上是我的亲人,
我的身体中有他遗传下来的基因,
我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他,不断想到他
只是因为两个词:外祖父、水肿病。
人民南路的塑像①
他的汉白玉身体站在广场中心,
像一根粗大的钉子钉在那里。
一只手背在后面,另一只高举着伸出
五个手指。二十几年前流传着这样
的故事:一个知青来到他面前
鞠完躬,问道:我还要在山里呆几年?
一位刚好路过的中年人听到后说:这还要问,
你没有看见是五年吗?但另一位
也是刚好路过的孩子却说:你说得不对,
他还有一只手背在后面,加起来
应该十年才对。一直以来,我走过他身边都要仰头
打量一番;有一天,我看见
几只灰色麻雀站在他的头顶,蹦蹦跳跳,
他的眼睛下部出现几个黑斑,就像
泪痕挂在那里,或者像溃烂的伤口。
这一幕像一幅画印在了我的心底。
我记得我当时站下来看了很久,还想到过
是不是他太高大,搞得没有人
上去赶跑麻雀,把那几个黑斑从他脸上擦掉。
① 文革时塑造的毛泽东巨型汉白玉石像。
九里堤苗圃①(为儿子而作)
一棵皂桷树挺立在土坡上,
树冠张开,像一把伞撑起一片浓阴。
站在树下向四处看,数十种树长得无比茂盛。
这是我在向你描述几十年前的景色。
现在,我们正在一条街道上行走,
身边飞驰的汽车卷起尘土。当拐过街角,
我们的脚正踩在过去的皂桷树旁。
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不是看着一道道
阳台铁防护栏度过童年,我是在
树丛中钻来钻去,捕捉蟋蟀,或者蜻蜓。
到了夏天,果树成熟,躲过看林人,
我和同伴还会偷摘枇杷。你看那个加油站,
它是一片竹林,再看那个人进人出的
住宅小区,它是一片桂树。我并不要求
你记住这些。我想告诉你的是:
虽然地名没有变化,你和我实际上
并不是在一个空间中长大,几十年后,
留在你记忆中的必定是另一个。
可是我,分明还想爬上皂桷树,坐在枝桠上,
把自己的灵魂挂在最高处,四处张望。
① 铁路新村边上的一个占地千亩以上的苗圃。
邻居
梦中他揪住我的衣领。把我从鱼塘中
拎起来,像拎起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他一直嘿嘿笑着说话。醒后,我想起一次
我离家出走几天被他找到,他连哄带诈,
把我揪回我父母身边。我中学毕业
下乡当知青,他说小子好好干你会有出息。
他去世是我下乡两年后,肝病把他揪到
死神那里;他是突然倒下去的,就像
有什么在背后猛推他一把。我真像
他说的有出息了吗?其他人,包括他的遗孀,
没这样看。我更像流浪汉,物质和
精神双重流浪。再也没谁像他揪我回家。
院子中的石柱
赤褐色石柱,一共两根,矗立
在院子里,每一根顶端都有一个方形的斗,
镂雕着花纹。连长辈们也不知道
它们是什么年代竖立在这里。
它们斑剥的柱体表明历史不会太短。
它们的存在,使院子显示出庄重的气氛。
我乐意在它们的下面玩耍。
当然,有时候它们也让我沮丧,
那是踢足球或打羽毛球,球飞进斗里。
我没有记过一共有几个球
被它们占有了,数目应该不少。
它们的消失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
被人用绳索拉倒,当废石料砸成几截,
腾出的地方建起一幢平庸的楼房。
我是在又过了一些年,才了解到
它们的名称:华表,或者泰斗。
在我们祖先的眼里,它们
非常神圣,能让人看到信仰的等级。
防空壕①
让我怎么说呢?报纸上强调
威胁来自北方和南方,来自天空。
在居委会老太太带领下,我们在院子中
挖防空壕。尽管我们的心里怀疑
这几米深的壕沟能否保护生命,
仍然挖掘不停。直到有一天,
在我们的挖掘中一具棺材浮现出来,
它已经腐朽,在铁镐的轻碰下顷刻间便破碎了。
躺在棺材中的没有皮肉的骷髅暴露
在我们的眼里:肋骨已经散架,
头颅上两个眼眶的黑洞仿佛
深不可测的枯井。这是我第一次
看见棺材和死亡的形象。空气被它散发
的恶臭弥漫,使我丢掉铁镐,
跑得远远的。我把这看作不祥遭遇。
那以后,路过这段防空壕,
我都要绕道,似乎这样能绕开死者。
①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报纸的不断报道中,对战争随时会降临的认识,使挖防空壕成为当时全民必须参预的任务。如今,我们仍能看到一些废弃的防空壕。
记忆中的奶牛场
它在铁路新村后面的竹林中,
我和同伴经常翻栅栏进去,
那里,一头公牛与成群母牛隔开。
我们喜欢围着工人看他挤奶,
听奶水射入桶中发出的哧哧声。
有一次,我和同伴站在栅栏外
用弹弓打那只公牛,它
发出痛苦吼叫,惊动了饲养员,
他冲出想抓我们,而我们
钻进竹林跑掉。就是在那里,
我目睹了生殖和死亡的过程——
牛犊热漉漉的从母牛体内落下
很快便站立,看得我目瞪口呆。
更让我目瞪口呆的是生下公牛,
饲养员会把它们杀死,当
尖利的刀刺入牛犊体内又拔出,
喷涌的血像地毯,铺满一地。
芒果①
几只非洲丛林生长的芒果
越过波涛滚滚的大洋,越过无数城市,
来到我们的眼前。不是眼前,是高高搭起的供台。
我们,我指的是一座城市,为了它集会。
是谁使一只芒果上升到圣物的行列?
是谁赐给我们看见它的幸福?
我当然没有这样询问。我站在万众聚集的广场上
我看见一只只高高举起的手臂
我听见一声声响如雷鸣的口号。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这样的事更神奇
——几只非洲丛林生长的芒果
当它们降落在我们的城市,已不再是水果
而是成为永恒不朽的权利的象征。
① 我已记不清是1968年或1969年,成都市举办了迎接毛泽东将非洲某国家元首赠送的芒果送给这座城市的庆祝活动。
一九六六年夏天
瓢泼大雨下了一夜。
雨停后我出门,看到很多地方
被水淹没。一些街道成为滚滚河流,
成片房子浸泡在齐腰深的水中,水面上漂着木质家俱。
这种情景使我非常兴奋。
一整天我淌着水到处看,就像巡视员。
在西北桥我看见湍急的府河①,
不时漂过散架的房梁、门窗和死猪、死狗、死鸡,
还看到一具尸体,那是泡得发白的女人。
二十年后发生在异国的一场灾难
使我头脑中又出现这些画面,
尤其是那具女尸,她在我记忆的波浪和漩涡中
上下翻滚,就像神秘的白江豚。
① 穿过成都的一条大河,另一条河是南河。
保姆
她是第几位到我家的保姆?
一双小脚,走在木地板上像在打鼓,
说话中气十足,像下蛋后尖着嗓子叫唤的母鸡,
把我和妹妹吼来吼去,尤其是在饭桌上,
不许洒饭粒,不准剩饭在碗里。
有时候我的捣蛋使她生气,她会拿起筷子敲我脑壳,
还在吃饭时不停地说:“你以为我会生气,越气我越要多吃。”
并夸张地在我和妹妹面前做出吃得很香的样子。
那时候,我不懂她为什么这样。只是
很恼怒她总是在我玩得正高兴时,把我从楼下揪回家。
吃饭时我故意把饭粒洒一桌,或干脆弄到地上。
我的举动被她呵叱为:造孽。
我已记不起她为什么离开我家,
她的这些话,却像箴言似的印在我的心里。
无论再怎么生气,我也从不放下碗。
日记
她收获院子中的向日葵,
在花盘的果实中发现一条条小青虫,
蠕动着的小青虫让她感到恶心。
在如此美丽的花盘上,有
这样恶心的东西,让她心里很生气。
一个夏天的劳动,就是为了看见几只小青虫?
倒是她喂养的小狗非常兴奋,
跟着她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在连根拔起的向日葵根茎上又刨又啃,
被吼骂了,便对着空中汪汪叫几声。
我坐在窗前,把这看作风景。
但我的心里想着另外的事情:
八月就要过去,太阳的强度已明显减弱。
好多植物就要变黄枯萎。
到了明年,她还会种植向日葵吗?
到了明年,小狗已变成大狗,
尖细的汪汪声会变成粗壮的汪汪声。
名叫“黑狼”的狗
在豢养它的杏花村①认识它时,
它很小;一团毛绒绒的肉球在桌下
滚来滚去。我和同伴每天都到
店里逗它。太快了,几个月
它就长得比桌子还高并成为我们的朋友。
我们出门玩耍带着它。在府河,
我们分别站在河两岸吹口哨,它会不断扑进河里
游向我们。我们到火车站爬飞车,它会跟着
行驶的车猛追。我们与人打架,对方
总是被它的狂吼吓退。整整几年,
它就像尾巴与我们形影不离,
给我们带来无尽的欢乐;这样的欢乐
直到它遭到几个喝醉的红卫兵
的枪击,身中数弹死去,才被中断。
①铁路新村旁文革前开的一家小饭店,七十年代迁址另处。
是的。不是……(为蒋明而作)
我和你不一样这不是我说的。我不会说。
生存的苦如果是秤砣压在心上,我心上有大秤砣。
当你为下岗烦恼,我没有下岗(我早已没有
职业)但我仍然烦恼。写什么怎么写?
面对几千个汉字,好像不多,但它们
是陷阱是迷宫,找到出路并不容易。我找到没有?
很多时候我就像驾驶员把车开进了逆行道,
也是倒霉的贼,没有收获空手而归。
譬如写性,什么是性?谈论爱,什么是爱?
有过这样的时刻,我写在成都的一所医院,
垂死的老人屎尿已不能自禁,他的儿孙希望他早点断气。
也写你的父亲打成右派后变成一个蹩脚木匠。
有人批评这太残酷。我真的很残酷?
如果我问时间是不是更残酷?谁来回答?
对每一个人时间开始是新的当他老了就成为旧的。
虽然可以依靠回忆慰籍心灵,
可以说:我已到过很多城市和乡村。目睹过
风花雪月灯红酒绿。这又有什么用?
一个人视为重要的对另一个人毫不重要。
就像我把童年生活的铁路新村二幢看作圣地,
看到灰色砖墙红漆大门感到温馨。可是不久它会被拆除。
当我回去,铁路新村还叫铁路新村。在我眼里
却不再是。不是的还有很多:讨厌不是不爱;
我讨厌什么?不爱什么?我能否回答?
那天晚上①
电台通知有大新闻从北京传来,
学校组织我们到车站广场像接亲人似的等待,
我们到达那里,人头攒动如一锅沸粥。
我喜欢这样的热闹,人堆中窜来窜去。
在画着领袖像的高墙下的小洞里,
我发现装满剩饭菜的玻璃瓶子,
猜测它可能是某个乞丐所藏,恶作剧的心理
使我将它摔碎,并想象以后乞丐寻找它时的表情。
而我的同学们,以及更多的人关心
将有什么样的大事像一条龙从天而降,
他们挥舞旗帜,吼出的口号仿佛
把广场举到了天空中。我就像在空中
欢度整个夜晚。我的确是在欢度——像进入了游乐园。
当不少人因疲惫横七竖八躺下,
我仍然圆睁双眼,看着几个身穿黄军装的男女
挥舞“红宝书”,面朝东方跳忠字舞。
① 文化大革命期间经常有这样的庆祝活动。但我记述的这一次好像是当时被称为最高指示的下达。
逃学(为丰林而作)
这堂课不上了。我对他说。
他的响应令我高兴。从学校围墙翻出,
我们到了铁路新村后面的竹林,躺倒在荒坟上吸烟。
麻雀叽喳,在竹梢上乱蹦,
一两朵云一会像老虎一会像女妖
在空中懒散地移动。我曾梦想当飞行员,
驾驶着喷气机在云空中翱翔。
可是不行了。我的未来已被规定:去农村当农民。
我已经由优等生降为劣等生,令老师头痛。
“你总有一天会进监狱。”
但他要头痛,就让他去痛吧!
我宁愿现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嗅着身边青草的气息,在慢慢升起的睡意中,
我对他说:明天该你去搞几支烟了。
地理学札记
夜晚,我打开屋内的灯,
众多蛾子苍蝇蚊虫扑向纱窗,
发出碰撞的声响。
我晓得它们是被光亮吸引。
但我没有理会它们。
我在看书:上个世纪初,
一位西方传教士在菜市口
看见戴木枷的囚犯被成群苍蝇包围,
搞得他毛骨悚然。
我能想到他目瞪口呆的样子。
对蛾子苍蝇蚊虫
我已无动于衷,在这个夏夜,
即使坐在屋内我也明白
世界是由什么组成,
也了解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生存。
成人仪式
灌县①城关镇一个破旧的四合院,
舅舅带我住进他朋友家。古旧的雕花木床,
夜里挤着四个人。半夜我被舅舅朋友的父亲扰醒,
他抓住我的手让我摸他的生殖器,
当我用力挣脱,他却把手伸向了我的,
在他的手有力的抚弄下我射精了。这种情况使我害怕。
第二天,我像逃避瘟疫一样逃离了灌县城。
舅舅非常奇怪为什么。当我又长大
几岁,才知道这是男人在孤独寂寞中自慰的方式。
它使我回想起那个夜晚:古旧的
雕花木床。舅舅朋友的父亲,头发花白的
裁缝,他是我人生途中的……维吉尔?
① 现四川都江堰市的旧称。
一位女同学
又是梦,把她带进我的大脑;
她穿着粉红色长袖连衣裙对我说话,
要我和她一起推开一扇铁门。
很长一段时间,她变幻着形象一再来到我的梦中,
有时手拿一本书,有时站在高台上跳舞。
有时赤裸地躺在水中。
在童年,我和她并没有亲密交往,
性别的敌意,像战壕一样横在我们的面前。
我的眼里她的美丽也是丑陋,
只是让我的傲慢更加傲慢。
我还编过一首挖苦她的小曲。
几年前,一次男同学聚会,在宴席的
杯光酒影中有人告诉我她死了,
那一刻我甚至没有想起她的长相。
她频频来到我的身体内,强迫我打开记忆之门,
每一次都使我恐慌。我不得不
一再惊问:为什么为什么?好像我们
同龄,她死了我还活着是罪孽。
一场雪
那个冬天比往年早一些来临?
我的记忆中仿佛是。一场成都少有的雪落下来,
我和妹妹清早端着脸盆到路边树叶上收集雪。
外婆明年要用它泡咸鸭蛋。
停课闹革命的事在继续。
零星的枪声突然打破空中的寂静。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正身处一场世界性的动荡中,
欧洲学生正在向东方学习,在大街上扔汽油瓶。
左派教授也上街游行。
不过我已经见过大字报铺天盖地,
见过武斗中死人,见过戴高帽子游街,
我的同伴已有人父亲自杀。
有幅画:《1968年某月某日雪》,记录那时的场景。
它是否我经历的这场雪?
当我回忆,一些细节已经丧失。
浮现出来的是清晨的阳光下
挂在树叶上的雪发出银色光亮。
当我和妹妹把脸盆装满,端着小跑回家,
妹妹的一个趔趄差点打翻盆中的雪,遭到我的呵叱。
那一天无疑令我兴奋。
但是它有没有留下另外的什么在我心里?
譬如荷枪实弹的红卫兵坐在卡车上,
飞驰的车辗过路面积雪,
混合着泥泞的雪水溅脏我和妹妹衣服。
回到家我和妹妹被外婆狠骂一顿。
院子中的槐树
这棵一人围抱不拢的树像有魔力的树精。
当春天来临花覆盖院子,让人看到一片圣洁的白色。
在它的下面我消磨过多少个下午和黄昏?
打弹子拍烟盒斗鸡捉特务……
我曾在它的树干上用小刀刻下一句话:某XX万岁。
我认为不管多少年后它都能让我看到过去的岁月。
就在不久前,我和儿子聊天还仔细描述它的形状。
可昨晚母亲来电话告诉我过不了几天它就会被锯掉。
放下电话我突然记起我爬上它的顶端,
采摘刚开的花蕊,那是听外婆说
它白色的花吃在嘴里是甜的——
我吃了。它清淡的微甜的味道仿佛还留在我嘴里。
朋友
他左脸颊的刀疤发出紫色光,
那是一次斗殴留下的纪念。
为了当他哥们,我偷出家中的肉让他吃。
我在他的带领下学会了吸烟。
学会了躲在黑暗中用弹弓袭击行人。
他是我过去生活中的一部分,
不是很小的一部分是很大一部分。
现在他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
他死了还是活着?这是个问题。
不过我永远记得他叫我偷出家中的粮票,
我们用粮票换了一对雏鸽,
但在回家的路上,却飞脱一只;
那是在通锦桥十字路口,
我们眼睁睁看着它掠过屋顶,
越飞越高,变成黑点,然后消失。
地震①
传言在空中疾走,带来
人心的恐慌。没有谁愿意呆在房里,
不管它是否像山一样坚固。
我和家人住在空地上临时搭建的木棚内。
我、妹妹不堪蚊虫叮咬,
很多夜晚不得不坐在木棚外面,
敛气聆听大地深处的动静。
我想象那里藏着猛兽,当它发怒,
我们就会遭遇可怕的灾祸。
后来,灾祸在千里外的另一座城市发生,
大地晃动,房屋积木似的倒塌。
几十万人死亡。消息传来,
就像在我们的胸口重重一击。
一连几天,我仿佛嗅到空中飘荡着死的气息,
眼前出现大地裂开的景象。
即使是白天,我也失去玩耍的兴致。
我幻想着自己能够变成巨人,
独立打败地下的猛兽。
而父亲告诉我:一切皆是天意。
① 一九七六年,关于地震的传言波及了整个中国,后来发生的唐山大地震,更是使举国上下笼罩在对地震的恐慌中。
六十年代的自行车
妈妈买回一辆红旗牌自行车,
使我结束对别人家有自行车的羡慕。
当她下班,才轮到我骑上它,在院子里转圈、上街。
我喜欢把它的铃铛摁得乱响。一个时期
它成为我的玩物,使我见到熟人
腰都比平时挺得直。一次在西郊体育场,
骑着它我沿着跑道飞驰,我的得意遭到几个小子的嫉妒,
他们把我拦下来,让我把车给他们,
我没有答应,与他们打起来;
我就像一只老虎保护自己的幼仔,
没有让他们拿走它。所以很多年过去,
它仍在我的眼前闪亮:镀铬车把、回链刹、二八圈。
我看见自己骑着它在铁路新村周围的路上
转来转去,身边的事物纷纷后退。
一本苏修小说的故事①
等了很久这本发黄卷边的书才到我的手中。
在夜晚上床后,躲进被窝,跳过
不认识的字,啃水果一样啃它。我体会到它的深奥;
有时仿佛进入一个洞穴,却不知怎么走下去。
常常我兴致正高,却迎来父亲的
叱咤:“这么晚?还不关灯!”
我只好在黑暗中一遍遍猜测后面还能看到什么,
或者等父亲睡后再做贼似的重新翻开它。
一天,父亲不再容忍这样的事,把书付之一炬。
我站在黑黑的灰烬前呆若木鸡。
我的大脑里一个世界就此消失。
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这样,但我感到了他的怕,
好像书中藏着妖魔,会把我的魂摄去。
他怎知我的魂早已被摄去。
一次次,我在想象中返回已消失的书,在文字中行走;
它说城堡,我就走进城堡,
它说女主人公美丽,我就盯住她的身体。
它说战争,我的耳中就传来炮声。
一段时间,我成为另一个世界的常客。
一段时间,我希望我不是我。
一段时间,我像一个词而不是人。
① 文革中对书籍的禁毁,使得我这一代人丧失了在最好的年龄阅读的机会。
火车①
父母的工作,使我生下来
便不断听到火车在耳朵中轰鸣。
记事后,它更是经常在我头脑中奔驰。
去火车站玩耍成为我最喜欢的事。
我总是想方设法爬车。为了
看火车头的内部,我用毛泽东像章讨好司机,
当坐上驾驶台,我心里激动不已。
我还不断学《铁道游击队》的刘洪,
在飞驰的火车上跳上跳下。
很多次,我甚至生出飞车去远方的念头。
我第一次独自坐火车是十二岁,
因反抗母亲,失手打肿她的眼眶,
偷出家中的钱逃回华阴老家。
再后来我在车站旁住了八年,
睡眠中,每次火车驶过都像穿过我身体。
现在,我已经不太愿意坐火车,
但脑袋中经常出现火车飞驰的图画,
就像火车停在了我的身体内。
① 我的父母都在铁路部门工作,从他们口中听到的最多的当然是与火车有关的话了。
鸭舌帽
一张照片被翻出来。照片上,
我们一家:父母、妹妹和我。
他们表情庄重,只有我嘴撅起,一脸哭相。
这张照片摄于我六岁或七岁那年,
在成都八宝街红光照相馆。
我为什么不高兴?因为头上的鸭舌帽;
粗尼绒布料的方格帽子,父母不顾我反对买给我。
那时,电影上特务(叛徒)都戴鸭舌帽。
谁愿意像一个特务?我害怕同伴说
我是蒲志高或王连举①。我不愿意
他们做出缩脖子,用鸭舌帽遮住眼睛的样子嘲笑我。
梦想中,我要成为另一些人,
穿着铠甲骑在马上挥舞长矛的岳飞、赵子龙。
可这是我表情最生动的一张照片。
它使我多想回到六岁或七岁,
牵着妹妹,在父母带领下走向照相馆。
① 此两人当时电影中的人物,均是叛徒。
枇杷树
八岁那年,一天早晨醒来,
我发现院子中的枇杷树下,站满了人;
那是警察,身边跟着大狼狗。
我想下楼看却被母亲拦住,直到警察离开。
从别人口中,我知道了巡夜人
在枇杷树下被人杀死。这是我头一次听到凶杀的事。
那段时间,我们院子里大人小孩的话题都是它,
使我了解到死者是一个鳏孤老头,
杀他的人用的是日式军刀。
几十年过去,我目睹和耳闻了多少凶杀?
但只要看到枇杷树,我的心里
就会浮现出:一个鳏孤老头一把日式军刀。
告诉你(为儿子而作)
无法忘记的盛夏:在晚饭后,
铁路新村边上的菜地,靠近沙湾河的地方,
我在散步的人不注意时把豇豆叶子贴在他们后背上。
那时候我非常顽皮,渴望成为齐天大圣,
心里面装满恶作剧的念头。一个阴雨天,
我贴在一位女人背后的叶片被她发现,
她叫来她的儿子打我,吓得我逃到楼顶的天花板躲了一夜。
如今我的年龄比她当时还大,你却没有我的经历,
你在寄宿学校的生活同钟表一样正确,
周末回家听我谈论这些,就像听聊斋志异。
我知道我不愿意过你现在的生活。
我更喜欢我的过去。今天晚上,
独自坐在家中,听着忧伤的古筝曲,我的脑袋里
出现的是我躲在搭着棚架的豇豆地里,
双眼闪耀着比猫眼还亮的光,紧张而兴奋。
1966①
美好的未来向着我们招手:
不花钱就可以住好房子,
不花钱就可以吃好食物,
还可以不花钱旅行,坐火车或飞机。
可现在,敌人不想让我们过这样的生活;
他们把军舰停泊在我们的海岸线边上,
他们把大炮炮口对准我们的城市,
我们不得不同他们斗争。
我们还必须排长队购买蔬菜,
凭着票证购买油盐,如果想每天吃肉还办不到。
但是我们的每一天都过得相当欢乐。
当太阳从东方升起,
我们——老人与孩子,全都迎着它跳舞;
一个伟人在我们的前面为我们领路,
尽管他已经老了,但他的智慧,
通过一本书传给了我们,
我们学习他的书,是在学习神圣的典籍,
在其中寻找鼓舞。我们的确受到鼓舞。
如果谁把它们看作人类无聊的举动他肯定错了。
我们已经看到在时间的深处,
富丽宽大的房子矗立着,
满桌的珍馐佳肴冒着热气……
① 写这首诗时,我的脑袋里不断出现的是这样一句话:“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
宋诗一百首①
漫长的一千多天我翻动着它,
它总是把我带到旖妮的风光中做梦。
我做过多少梦?没有爬过的山在梦中爬了上去,
没有游过的湖在梦中一再地游。
在梦中,我当过将军,指挥千军万马,
当过侠客,背负长剑到处浪游。
就是白天,我的梦也在继续——我
没有活在当时——老树环抱的寺院,朱红的长廊,
清洁的月亮在屋脊上缓慢地移动。
我身着长衫像一个诗人散步其中,
左边传来琴瑟合鸣,右边传来经文吟诵。
① 六十年代末,我拥有的唯一一本文学书籍是《宋诗一百首》,它是我诗歌的启蒙读物。
与某X关于童年的谈话
当你在罗马古老的街上被眼前的景色吸引
听陪伴你的人谈论建筑和雕塑的美
我正在铁路新村的院子里,也许在开批斗会
也许捡拾着武斗后落在地上的弹壳
它们已成为历史。我的历史与你的不同
我的历史停课、造反、武斗占据名词的位置
你的历史教堂和艺术成为叙述的主体
这样时间就不重要,重要的是空间
——一个人在什么地方生活
而如果我们谈论信仰,你信仰万能的上帝
接受他,为的是救赎灵魂,你认为能够得到救赎
我的信仰是什么?是没有信仰
或者一种信仰被强行灌进大脑,但我没有接受
不过我们都被称作诗人,
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嘴巴说
那么,你写下情欲、风景的美是对的
我写下混乱和死亡也没有错
我们经历了什么就应该说出什么
现在,恰恰是现在我的童年不可能用花来装饰
我的大脑里,刺耳的枪声由我的学校传出
一个中弹倒在墙角的人,血从他的脖子汩汩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