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1、
平和的阳光下,黑色的枣木门框被时光敲出了裂纹
那些时光之水,已经在秋虫的叫鸣声中湮没
尘砂难以掩却的,是那张红灿灿的面容
记忆里有身穿对襟靑布大褂的妇人在做扑灰年画
那不是高密。恍惚也不是滕州
大街上狗脖子下的铜铃铛在响,有孩子在唱:
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灶王爷的笑容依旧。
2、
三十一岁,北中国的冬天
靑年男子已经把自己狠狠地摁入自家的门楣上
他象一颗图钉,穿过数代的大漆,穿透了尘垢,直深入
那棵楝子木的门框
他有猎狗一样的鼻子:
某一年的春天,他在尘封的故纸堆里
看到焰火中舞蹈着的家谱:一旁有疯狂的红卫兵在舞蹈。
他还曾嗅到铁的气息
那贫瘠的岁月,一群被称作马子的土匪
子弹尖叫声穿破惊惶的夜空……
3、
回忆总是神圣的,而逝去的大约也总是美好的
静静的深夜,循规蹈矩的男人再一次想到烈酒和火焰
黑暗中他一把掐疼了自己的肋骨
……1966年,他18岁的母亲曾被组织和号召起来
参加过一支名为“钢铁姑娘”的淘井队伍
四年之后,这名年轻的女子被医生吿知患了心脏病
风湿性关节炎彻底毁掉了她的一生……
1984年,当十岁的男人看着母亲被埋入冻土
他被宿命的巴掌一下子打昏了。
4、
他是如此地熟悉那阁楼,那种尘封的气息里
掩盖了如此众多的神秘:
那旧式的泊来的原木搁板上漆着洋文
一本静静躺着的画册里被无限放大的无产阶级铁拳
正在愤怒地砸向一个侏儒
旁白很清晰:
“打倒叛徒、内奸和工贼!”
5、
那个后来做过民办敎师的父亲,那个后来迅速苍老的男子
那个不成功的商人
他的一生从来就没有成功过:他被高校拒之门外
他娶了一个心脏病的女人
他因为厚道而屡屡被骗……
尘封的蛛丝挂在墙角,这更像一张说不清的规则在
提醒世人:在一个什么都说不清楚的时代
相信宿命似乎总是对的。
6、
而在此之前的那些秋天,一大把发黄的书页
曾经宣吿过一个时代的结束
而在此之后的那些春天,月的轨迹似乎又循回了老路。
——我们该如何看待过去,那激动人心的字眼里曾经隐藏了
多少愚昧之水与邪恶之乳?
一个吃了狼奶长大的民族如何摆布自己的未来?
在早晨,一个人清洗干凈自己的面孔
他无法清洗自己昨夜的邪念
我们都是有罪的。
我们罪不可赦。
因为我们从来不知反悔。
7、
这个春天,一整畦的麦苗被连根拔起
沙尘暴在北中国没有遇到一棵树的阻拦
……大厦崩屺。却从此无人过问
背着书卷的人,在大地上四处逃亡
一个戴着高帽子的罪人说:人类无须敬畏。
西风吹送,挽歌响起
在为一座大厦的未来送葬。
8、
这芦苇的根。
这发芽的冬之结尾。年轻的男子四顾茫然:遍地废墟,有哲人狂啸
星月轮回
恍如尘世里徒子徒孙在唱:
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此时:残酒已冷。诗已死。女子已死去。
歌吹已罢。
9、
年轻的男子一遍遍拍打肋骨
在一面上古的铜镜里,他甚至看不见自己的面容
他想起头戴瓜皮小帽的曾祖父
想起小村里轰动一时的馒头坊
他抖动的双手握不住一张脆弱的纸。
他想起那本预言的书里写道:
“多年以后,当奥雷连诺上校面临行刑队的时候,
他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吉卜赛人的帐篷里看冰块的那个下午”
……
10、
一切似乎只有轮回。
当弱者抬起他呆滞的面孔逆着时光奔跑
他因此看到了更多的弱者。
——假如一切都只是为了轮回
那鲜花和血的颂扬岂不荒诞?
那梦想和帝国岂不空虚?
那人世与畜世岂不等同?
——旣然杀戮和谎言被视为当然并由帝国灌输给群氓
那人之为人岂不简单?!
人,毕竟不同于兽类
人,毕竟也类同于兽族
在野兽的身上,我们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11、
年轻的男子彻夜迷惘。
这实是一个尘封了百年的咒语,一朝应验
无辜却无法避免。
年轻的男人抚摩着锋利的刀锋
他看到了更早的男人以及更早的刀锋
他因此感觉到了春天的窒息
他因此领悟:在春天没有到来之前
春天就已经彻底烂掉了。
而所谓的春天,不过是冬天的第二序曲而已。
这该死的春的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