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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德尔施塔姆诗三十首(刘文飞/译)         ★★★
曼德尔施塔姆诗三十首(刘文飞/译)
作者:曼德尔施… 文章来源: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1577962/ 点击数:8838 更新时间:2011/9/29 8:37:13   

刘文飞译三十首

林中雪地的寂静中

林中雪地的寂静中
回响着你脚步的音乐声。

就象缓缓飘移的幽灵,
你在冬日的严寒中来临,

隆冬象暗夜一样,
将穗状的雪串挂在树上。

栖息在树枝上的渡鸦,
一生见过许多事情。

而那翻卷的浪花
渐渐在梦中成形,

它富有灵感而又忘我,
正要打碎刚刚冻结的薄冰。

在寂静中心灵已经成熟,
这薄冰来自我的心灵。

1908-1909

像是雪地上黑色的天使
      致安娜·阿赫马托娃


像是雪地上黑色的天使,
你今天出现在我的面前,
而我无法隐瞒实情,
你身上确有神的印记。
那是一种奇异的印记,
仿佛就是上天的赐予,
仿佛,你肩负着使命,
在教堂的神龛中站立。
但愿你的面颊上
不要涌来汹涌的血液,
愿豪华的大理石映衬出
你的衣衫全部的透明,
最温柔肉体全部的赤裸,
但月别是羞红的面颊
     1910年

我习惯用心灵去猜测

我习惯用心灵去猜测
树叶那同情的絮语,
我在阴暗的花纹间
阅读温顺心灵的词句。

诚实的清晰的思想——
透明的严密的组织体……
锐利的叶片已数清,
快停止语言的游戏。

你阔叶林的喧嚣……
那阴暗的语言之树,
那失明的思想之树,
正跃向哪道光照的高空?

     赫尔辛基,1910年5月


像是意外的云朵之暗影 

像是意外的云朵之暗影,
翩翩飞来大海的女客人,
她一掠而过,絮语着,
在羞怯的岸边发出的低声。

巨大的帆满鼓着飞驰;
疲惫而又苍白的波浪
跳向一旁,它不敢
再一次撞在海岸上;

小船,波浪在沙沙作响,
像是落叶的絮语……
     1910年
   
微薄的光线以冷漠的方式

微薄的光线以冷漠的方式,
在潮湿的森林中播种光芒
像是揣着一只灰色鸟儿,
我缓慢地将忧伤揣在心上。

我能这负伤的鸟儿怎样?
大地沉默了,已经死亡。
有人已摘下了大钟,
在那云雾缭绕的钟楼上,

只有那已沦为为孤儿的,
且聋哑的高空在呆立,
像是一座白色的空塔,
那儿只有浓雾和静谧。

因温柔而深邃的清晨,
似梦非梦,半睡半醒,
尚未得到满足的昏迷,
沉思那迷蒙的昏迷,
沉思那迷蒙的呼应……
     1911年


不是月亮,而是明亮的刻度盘

不是月亮,而是明亮的刻度盘
在把我照耀,我犯了什么错,
我威吓在察觉微弱星辰的乳白?

我讨厌巴丘什科夫①的傲慢:
有人在这里问他“几点了”
他却向好奇者道是“永恒”。
     1912年

①巴丘什科夫(1787-1855):俄国诗人。
   
赌  场

我不是预支欢乐的崇拜者,
有时,自然就是灰暗的斑点。
在淡淡的醉意中,我注定
要将贫乏生活的色彩体验。

风在戏耍着蓬乱的乌云,
铁锚躺卧在大海的底部,
没有气息的灵魂悬挂在
该死的深渊上,像块麻布。

但是我爱沙丘上的赌场,
爱迷蒙的窗外开阔的风景
和揉皱的台布上纤细的光;

置身于碧绿海水的环绕,
当水晶杯中的酒像玫瑰一样,
我爱紧盯着海鸥的飞翔!
            1912年
   

老  人 

天已经亮了,海妖
在清晨七点的歌唱。
与魏尔兰①相象的老人,
如今到了你的时光!

眼中是狡猾或幼稚的
一点绿色的火星,
脖子上扎着一块
土耳其的花头巾。

他在咒骂神,吐出些
不连贯的话语;
他想做一番忏悔,
却首先要犯罪。

一位绝望的工人,
或伤心的挥霍者,
被嵌入黑夜的眼睛,
像虹一样泛着色彩。

这样,打量着周六
他在缓慢地行走,
当欢乐的灾难在张望,
从每个门槛下探头;

而家中,严厉的妻子,
愤怒得脸色苍白,
她正用飞快的咒骂,
将醉酒的苏格拉底迎接!
            1913年
  
①:魏尔兰(1844-1896),法国诗人。
   

彼 得 堡 诗 行
     致尼·古米廖夫

座座黄颜色政府大厦的上方,
一场浑浊的风雪在久久飘荡,
有位法学家再次坐上雪橇,
抬手裹了裹大衣,大模大样。

艘艘舰船在越冬。阳光下,
闪烁着船舱那厚厚的窗玻璃。
俄罗斯,它奇异而又庞大,
像船坞中的战舰沉重地喘息。

涅瓦河畔,是半个世界的使馆,
是海军部,是阳光,是静谧!
而国家那坚硬的紫红色长袍,
就像苦行僧那寒酸的外衣。

北方的假绅士负担很沉重,
这便是奥涅金那古老的忧伤;
参政院广场上,是层层积雪,
是篝火的烟雾和刺刀的寒光……

小船荡起了水花,一群海鸥
在造访堆放麻绳的库房货场,
那儿只有几个男人走来走去,
高身吆喝着出售面包和蜜糖。

一连串的马达飞驰进雾霭,
这位自尊而又卑谦的路人,
怪人叶夫盖尼,耻于贫穷,
在吸着油烟,在诅咒命运!
            1913年
   

自然就是罗马……

自然就是罗马,罗马反映着自然。
我们看到罗马公民力量的诸多形象,
在透明的空气中,像在蓝色的冰窝,
像在田野的广场,像在树林的柱廊。

自然就是罗马,仿佛,再一次地,
我们在毫无缘由地将上帝惊动:
为了预测战争,有牺牲品的内脏,
为了沉默有鱼,为了建设有石头!
            1914年
   

 

欧  洲


像地中海的蟹或是一只海星,
最后一块大陆被海水抛落。
习惯了宽广的亚洲和美洲,
环绕欧洲的海洋,正在衰弱。

它充满生机的海岸被割裂,
半岛上的雕像落在半空;
海湾的线条有些女性化:
比斯开湾①。热那亚慵懒的弧度。

一片自古属于征服者的土地,
欧洲把神圣同盟的破衣穿在身上,
西班牙的专制,意大利的女妖,
而温柔的波兰却没有国王。

帝王的欧洲!自那个时候,
当梅特涅②把鹅毛笔指向破拿巴,
一百年来第一次,在我的眼中,
你那神秘的地图在不断地变化!
            1914年
  
①比斯开湾位于大西洋,靠近法国和西班牙海岸。
②梅特涅(1773-1859) ,奥地利首相,神圣同盟的组织者之一。

 

白色的天堂里躺着勇士


白色的天堂里躺着勇士:
战争中一个中年庄稼佬。
灰色的眼中有世界的辽阔:
大俄罗斯强国的容貌。

只有圣徒们才能这样
在芳香的棺木中卧躺;
抽出双手,表示满意,
享受着自己的荣光和安详。

难道俄罗斯不是白色的天堂,
难道我们的儿子不欢欣鼓舞?
欢乐吧,战士,但你别死去:
孙子和重孙们要被拯救!
       1914年12月
          

失眠的症状。荷马。还有满鼓的风帆


失眠的症状。荷马。还有满鼓的风帆。
我已将那些舰船的名册读到了半中:
这长长的群队,这仙鹤的列车,
它们曾经腾升在古代希腊的上空。

就像楔形的鹤阵嵌入异乡的疆界,
皇帝们的脑袋顶着一朵神圣的浪花,
你们游向何方?希腊的男子汉们,
若是没有海伦,你们干吗要特洛亚?

大海,荷马,一切都依靠爱的驱动。
我该倾听谁人?荷马却在沉默,
黑色的海洋滔滔不绝,喧嚣不止,
它正带着深重的轰鸣走近床头。
          1915年
* 古希腊的主题和形象经常出现在曼德里施塔姆的诗歌中,在这首诗中,“荷马”、“舰船”、“黑色的海”、”皇帝”、“鹤”等意象,与海伦、特洛亚的神话故事交织一体,营造出了一种与古希腊哀歌相近的诗歌氛围。此外,此诗的韵律和节奏在曼德里施塔姆的诗歌中也是具有典型意义的,曼德里施塔姆喜爱采用这一六音步诗体,诗行中充满停顿,能产生出悠长、滞重的阅读效果,按照布罗茨基的说法,这样的形式能更好地作用于记忆,是面对时间主题的最佳手法:“这即便不是时间的含义,也至少是时间的形式:如果说时间没有因此而停止,而它至少也被浓缩了。”(《文明的孩子》)。
  


从星期二到星期六


从星期二到星期六,
只有一片荒漠横贯。
哦,这漫长的迁飞!
七千里路,一箭之遥。

一群燕子,从水路
正向着埃及飞翔,
翅膀不触及水面,
一连四天悬挂在天上。
         1915年


在铺满麦秸的雪橇上

在铺满麦秸的雪橇上,
不祥的蒲席半遮着身,
从麻雀山到熟悉的小教堂,
我们走遍了巨大的莫斯科城。

在乌格里奇,孩子们在游戏,
烤炉中的面包散发着芳香。
没戴帽子的人在街上疾行,
三只蜡烛在教堂里泛着微光。

不是三只蜡烛,是三次相见,
其中一次是上帝本人的祝福,
没有第四次,罗马还很远,
他从来没有将罗马爱过。

雪橇潜入了黑色的坎坷,
归家的人们离开了娱乐场地。
瘦削的男人和凶狠的女人,
在大门的旁边踱来晃去。

鸟群涂黑了潮湿的远方,
被缚的手臂失去了知觉;
王子被押走,躯体全麻木,
有人点燃了火红的麦秸。
         1916年
            刘文飞译
* 此诗是写给茨维塔耶娃的,曼德里施塔姆与茨维塔耶娃很早相识,是彼此珍重的诗友,一次,曼德里施塔姆去莫斯科看望茨维塔耶娃,茨维塔耶娃领他游览了莫斯科城,游览之后,曼德里施塔姆写了此诗。此诗将历史与现实重叠,诗的内在容量是很大的,其中写到了德米特里王子在乌格里奇的遇害、阿列克赛王子被从莫斯科押往彼得堡;诗人还将莫斯科与罗马重叠,从俄国东正教会关于莫斯科是继罗马和拜占庭之后的“第三罗马”学说中引申出了他关于莫斯科的感受。


我丢了可爱的宝石雕像 


“我丢了可爱的宝石雕像,
不知是在涅瓦河边的何处。
我可惜那漂亮的罗马女人。”
您对我说,几乎含着泪珠。

然而,漂亮的格鲁吉亚女人,
为何要惊扰神之墓地的遗骸?
又有一小朵蓬松的雪花,
已在睫毛的扇子上溶解。

您低低垂下短短的脖子。
没有雕像和罗马女人,唉呀!
我可惜的是黝黑的吉诺吉娜,
这涅瓦河畔处女般的罗马。
          1916年

* 诗中的“您”为一女性,据说名叫吉诺吉娜·伊里尼奇娜·塔涅耶娃。


十 二 月 党 人


多神教的议会就是证明,
这些事业没有逝去!
他抽完烟斗,掩上衣襟,
而身边的人却在下棋。

在西伯利亚的密林中,
他将虚荣的梦换成了伐木
和恶毒的唇边精致的烟斗,
那唇曾在苦世中将真理道出。

德国的橡树第一次喧嚣,
欧洲在捕兽网中哭泣。
在一座座的凯旋门中,
黑色的四套车扬蹄挺立。

杯中的蓝色饮料时而燃烧。
伴着茶炊广泛的喧嚣,
莱茵河的女友在轻声细语,
她是一把爱自由的吉他。

生机勃勃的声音还在激动,
在谈论公民的甜蜜自由!
但牺牲者不要盲目的天空:
更实在的是劳动和恒久。

一切混乱,无人可与之言,
说天已渐渐显出寒意来,
一切混乱,只好甜蜜地重复:
俄罗斯,忘川,罗拉莱。①
          1917年


①德国神话传说中的女妖,常出现在莱茵河的岩石上,以其美貌和歌声引诱船夫驶舟触礁。


致 卡 珊 德 拉

我不在花开的瞬间,卡珊德拉,
寻找你的双唇,寻找你的眼睛,
但在十二月,庄严的不眠——
回忆,却在折磨着我们!

在一九一七年的十二月,
我们爱着,丧失了一切:
一个被民众的意志所掠夺,
另一个自己掠夺了自己……

但如果,这生活即梦呓之必需,
造船木材林就是高大的房屋,
你就飞翔吧,断臂的胜利,
你这北方的瘟疫!

在布满装甲车的广场,
我看到这样一个人,
他正用燃着的木柴吓唬道:
自由,法律,平等!

亲爱的,亲爱的卡珊德拉,
你在呻吟,你在燃烧,
一百年前,太阳亚力山大①
为何高悬,将众人照耀?

什么时候,在昏乱的都城,
在涅瓦河岸,当西徐亚人欢庆,
在可恶舞会的吵闹声中,
有人从那漂亮的头上扯下头巾……
          1917年12月
           
* 卡珊德拉是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王的女儿,从阿波罗处学会了预言能力。阿赫马托娃曾在回忆录中写道,此诗是写给她的。

①据阿赫马托娃称,指普希金。


忧  伤

我学会了离别的学问,
在不戴睡帽的夜的怨诉中。
犍牛在咀嚼,等待在延续,——
城市的警觉之最后一刻钟,
我崇敬那胸鸡之夜的典礼,
当哭泣的眼睛望向远方,
举起道路之忧伤的重负,
女人的哭泣混淆于缪斯的歌唱。

谁能理解“离别”这个字眼,
什么样的分手在把我们等待?
当火光在卫城上燃烧,
胸鸡的惊叹向我们预示怎样的未来?
当犍牛沐浴新生活的霞光,
正在棚里慵懒地咀嚼,
胸鸡,这新生活的代言人,
为何在城墙上拍打翅膀?

我喜欢纺线的平凡,
梭儿往来,纺锤在鸣响。
看,犹如一枝天鹅的羽毛,
赤脚的杰利娅迎面向你飞翔!
哦,我们生活的基础多么贫乏,
生活中欢乐的语言多么苍白无奇!
一切自古就有,一切又将重复,
只有相认的瞬间才让我们感到甜蜜。

但愿如此:一个透明的身影
在纯净的陶盘上卧躺,
像一张摊平的灰鼠皮,
一位姑娘俯身在把蜡烛打量。
不是我们能猜透希腊的混沌,
蜡对于女人,和铜对于男人一样。
命运已把我们投向战斗,
而她们占着卜将目睹死亡。
           1918年
  
* 《忧伤》原题为拉丁文:Tristia ,是曼德里施塔姆1922年出版的《忧伤集》中的主题诗作。此诗的题名是从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处借用来的,此时的情绪和意境也很近似于奥维德式的古罗马哀歌。


水晶的漩涡中是怎样的峭壁


水晶的漩涡中是怎样的峭壁!
黄土的群山在为我们求情,
疯狂的悬崖那带刺的教堂
悬在空中,那儿有绒毛和寂静。

先知和帝王们垂直的阶梯上,
悬着筒炮,悬着圣灵的要塞,
牧羊犬抖擞的叫声和凶猛,
牧羊人的皮袄和法官的权杖。

这静止的大地,与它一起,
我饮着基督教凉凉的山间空气,
决然的“我信仰”和唱诗者的间歇,
圣徒教会的钥匙和布衣。

怎样的线条才能够传达出
加固的天空中崇高音符的水晶,
从吃惊空间中基督教的山上,
走下神赐,像巴勒斯坦的歌声。
           1919年
          

沉重和娇柔这对姐妹,同是你们的特征


沉重和娇柔这对姐妹,同是你们的特征。
肺草和黄峰在将沉重的玫瑰吸吮。
一个人在死亡,晒烫的沙地在变凉,
人们在用黑色的担架将昨日的太阳搬运。

啊,沉重的蜂房和娇柔的鱼网,
重复你的名字比举起石头还要艰难!
我在这个世界上只剩得一桩心事:
金色的心事,即如何摆脱时间的负担。

我饮着浑浊的空气像饮深色的水。
玫瑰成为土地,时间被犁铧耕翻。
沉重的娇柔的玫瑰置身缓慢的漩涡,
玫瑰的沉重和娇柔编织出双重的花环。
     1920年3月,科克捷别里①
           
①科克捷别里在克里米亚,俄国诗人沃罗申(1877 —1932) 曾在此地购得一处住宅,并于国内战争时期同时在此平等地接待来自红、白两个敌对阵营的文学家和艺术家,“科克捷别里的宅子”一时被视为一方艺术的净土、诗歌的福地。


威尼斯那阴郁、枉然的生活


威尼斯那阴郁、枉然的生活,
对我却有着明朗的意义。
瞧它正带着冷漠的微笑,
望着蔚蓝的陈旧的窗玻璃。

皮肤的轻微气息。蓝色纹理。
白色的积雪。绿色的织锦。
所有人都被装进柏木轿子,
雨衣中露出了温暖的梦人。

蜡烛在篮子里燃烧,燃烧,
似有一只鸽子向方舟飞翔。
在戏院,在狂欢的集会,
有一个人正在死亡。

因为无法摆脱爱情和恐惧:
火星的光环比铂还要沉重!
悬挂黑色天鹅绒的断头台
和一张漂亮的面孔。

在柏木制成的镜框中,
威尼斯,你的服饰太沉重。
你的空气是多棱的。卧室里,
蔚蓝陈旧窗玻璃的山在消融。

指间才有玫瑰和玻璃杯,
碧绿的亚得里亚,对不起!
你为何沉默,威尼斯女郎,
该如何逃离这死亡的典礼?

黑色的晚星在镜中闪烁。
一切在流逝。真理无光。
人在诞生。珍珠在死去。
苏姗娜该在将长老守望。
         1920年


我已忘记了我想道出的词


我已忘记了我想道出的词。
瞎眼的燕子将返回暗影的厅堂,
它将舞动剪翼,与透明嬉戏。
夜间的歌声在昏迷中回响。

听不见有鸟,腊菊没有开放:
夜间畜群的鬃毛显得透明。
一叶扁舟在干燥的河中漂浮。
鸟雀之中一个词陷入了沉昏。

缓慢地生长,像篷帐或寺宇,
如疯狂的安提戈涅①突然苏醒,
要么如死亡的燕子扑向脚下,
衔来绿色的树枝和自由的温情。

哦,愿能归还视觉手指的羞怯
和彼此相认时凸出的喜悦。
我非常害怕缪斯的恸哭,
害怕迷雾,响声和裂口。

爱和相认的权力被赐给了逝者,
为了他们,从指间滴落出声响,
可我却忘记了我想说的话,
枉然的思想将返回暗影的厅堂。

始终,透明的她不谈论此事,
始终,是燕子、女友、安提戈涅……
而在唇上,是自由响声的回忆,
它燃烧着,像是黑色的冰块。
         1920年11月
           
①安提戈涅,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王的女儿,曾伴随父亲过流浪生活,并因违令安葬被害的兄长而遭关押,最后在囚禁中自缢,她被视为热爱父母、自我献身的象征。


在彼得堡我们将再次相遇

在彼得堡我们将再次相遇,
我们曾像太阳躲藏在城里,
平生第一次,我们将道出
那个幸福的无意义的词。
在苏维埃之夜的黑丝绒中,
在全世界之空旷的丝绒中,
幸福妻子们亲爱的眼睛在唱,
不朽的花朵在不停地开放。

都城像野猫一样拱着背,
纠察队站立于大桥,
只有凶恶的摩托在暗中疾驶,
并发出布谷似的鸣叫。
我不需要夜间的通行证,
我也并不害怕岗哨:
为了那幸福的无意义的词,
我将在苏维埃之夜祈祷。

我隐约听到剧院的喧闹
和少女们的叹谓,
爱神库普律斯的手中
是硕大的一捧玫瑰。
由于无聊我们在烤火,
世纪也许正在逝去,
幸福妻子们亲爱的手
将把轻盈的灰烬收集。

那儿有排排红色的池座,
柜子似的包厢华丽舒服;
军官玩的上发条娃娃;
不为黑色灵魂和卑鄙信徒……
奈何,燃吧,我们的蜡烛,
裹着世界之空旷的黑丝绒,
幸福妻子们圆圆的肩膀在唱,
而你看不到夜间的太阳。
      1920年11月25日
       

车 站 音 乐 会

无法喘气,地上蠕动着蛆虫,
没有一个星星没有开口,
但上帝看到,音乐笼罩众人,
由于缪斯的歌唱,车站在抖,
提琴的空气被机车汽笛打断,
然后,又再一次重新合拢。

巨大的公园。车站的大玻璃球。
钢铁的世界再一次被迷惑。
车厢庄严地驶进音符的宴会,
这宴会举行在朦胧的乐土。
孔雀的鸣叫,钢琴的轰鸣——
我迟到了。我害怕。这是梦。

我走进车站的玻璃森林,
提琴的旋律渗进眼泪和慌张。
夜间的合唱那野性的开端,
腐烂的温床上玫瑰的芳香,
亲爱的暗影在玻璃天空下过夜,
它躲在游牧人群的中央。

我感到:音乐和泡沫中,
钢铁的世界乞丐般地颤抖,
我紧紧地靠着玻璃的庇护;
蒸汽弄瞎了弓弦的瞳孔,
你往何方?可爱幽灵的丧宴上,
音乐最后一次为我们演奏。
            1921年
            刘文飞译
* 在自传《时代的喧嚣》中,曼德里施塔姆也曾写到巴甫洛夫斯克车站的音乐会。


莫 斯 科 小 雨 


……它吝啬地滴落,
洒着自己细细的凉意,
少许给我们,少许给树丛,
再给货摊上的樱桃少许。

黑暗中扩展着沸腾——
是茶叶那细微的嘈声,
像有一窝悬空的蚁冢,
正在昏暗的绿荫中宴庆;

葡萄园在绿地上蠕动,
沐浴滴滴新鲜的水珠。
像是在手掌形的莫斯科,
发现了一处凉意的苗圃。
          1922年
           


你们,带有方形小窗的不高的楼房


你们,带有方形小窗的不高的楼房,
你好,你好,彼得堡并不严酷的冬季。

尚未封冻的冰场,翘着鱼鳍似的冰凌,
一双双冰鞋还躺在黑暗的前厅里。

陶工带着红色焙炉早已在运河上漂游,
在花岗石台阶上出售货真价实的商品。

高筒靴在走,灰色的靴子在商场前走,
一枚枚桔子自动地剥落了果皮。

小袋中是烤好的咖啡,从外面直接回家,
金色的木哈咖啡①被电磨磨成了粉。

巧克力色的、砖石的、不高的楼房。
你好,你好,彼得堡并不严酷的冬季。

摆着钢琴的接待室,安排来人就座,
人们请一位大夫欣赏大堆的旧《田地》②。

洗澡之后,歌剧之后,去哪儿都一样。
电车里模糊不清的最后的暖意。
              1925年
           
①一种优质咖啡,因原产于阿拉伯半岛的木哈而得名。
②1870-1918 年间在彼得堡出版的一份文艺和科普周刊。


为了未来世纪轰鸣的豪迈

为了未来世纪轰鸣的豪迈,
为了一个崇高的部落,
我失去了父辈宴席上的杯盏,
失去了自己的荣誉和欢乐。

一只捕狼犬扑向我的肩膀,
但我就血缘而言却不是狼,
把我塞进西伯利亚暖皮袄的
衣袖,像塞一顶帽子那样。

为了别目睹胆小鬼和泥泞,
也别看见车轮下带血的白骨,
为了让我整夜都能看到
具有原始之美的蓝色北极狐。

送我去叶尼塞河畔的黑夜,
那儿的松树碰得着星海,
因为就血缘而言并不是狼,
只有同类才能将我杀害。
    1931年3月17—28日
           
拉 马 克*

有一位老者,像孩子一样腼腆,
—位迟钝的、胆怯的老人……
是谁享有大自然剑客的荣誉?
当然是热情的拉马克先生。

如果说在归总的短暂一日,
所有生物都只是一种涂改,
在拉马克运动的楼梯上,
我则占据着最后一级台阶,

我下行至环节动物和蔓足动物,
在蜥蜴和蛇之间发出声响,
沿着弹性的台阶,我在缩小,
我在消失,像海神一样。①

我穿上带角的长袍,
我拒绝滚烫的血液,
找长出吸盘,抓紧漩窝,
我游在大海的浪花里。

我们走过一列列昆虫
它们长着鼓鼓的眼睛。
他说:整个自然全都断裂,
没有视线,你在最后地看清。

他说:声音洪亮得够了,
你爱莫扎特是枉然一场;
将到来蜘蛛般的沉寂,
此处的沟胜过我们的力量。

于是自然离开了我们,
似乎它我们已不再需要,
它将长剑似纵列的脑髓
装进了黑暗的剑鞘。

它已忘记了那座吊桥,
它已来不及放走那些人,
那些人有着绿色的坟墓、
红色的呼吸和灵活的笑声……
    1932年5月7—9日
            刘文飞译
* 拉马克 (1744-1829),法国博物学家,最早提出生物进化论的学说,人称“拉马克主义”。
①传说中的海神普罗透斯是一个变幻无穷的老人。



岁月流逝如铁的队伍,
空气充满铁球。
淬火水中的铁无色,
粉红的梦留给了枕头。

铁的真理――惯于妒忌的
雌蕊是铁,子房是铁。
铁中的诗歌铁一般地
在分娩的裂口中泪流。

1935年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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