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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培松:《大地的事》推荐序         
范培松:《大地的事》推荐序
作者:东西文库 文章来源:转载 点击数:2529 更新时间:2011/5/30 15:15:39


    一九九九年,我应台湾东吴大学聘任,到该校任教。正逢台湾在评选经典文学作品。陈冠学的散文集《大地的事》[1]荣获经典之称。陈冠学是何方神圣?我比较陌生。可能是我的偏见,对当今的什么什么评选,比较抵触。什么什么经典,难道就凭你们几个评委可以定了?我以自己的感觉为准。鉴于此,我找来了《大地的事》。读完之后,惊呆了,叹曰:散文园地上竟有这样的纯粹的文字,它比陶渊明还要陶渊明! 
    我在台湾任教半年,深感大陆和台湾的相似之处极多。就以散文的发展轨迹看,两岸基本上暗合,不愧是同根生。五六十年代,政府的文化体制对文学控制得非常严实。就以余光中来说,他的散文中的珍品是思乡小品,但凡是他的思乡小品中,人称一律用“他”,而不用“我”。开始我不理解,明明“我”思乡,为什么要用“他”,多别扭。到了台湾才知道,那时候的气氛多恐怖,你这样浓烈的思“对岸的”“乡”,弄不好就要扯出些事情来,所以换成“他”,保险些,别扭虽别扭,读者还是会心有灵犀一点通,“他”思乡就是“我”思乡。而陈冠学的一段经历恰恰又和大陆暗合。陈冠学是台湾屏东人。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毕业,曾任教师和编辑。七十年代初毅然弃职重归故乡田园。这有些像我们大陆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到农村插队。不过,我们要早一些,是从六十年代开始,七十年代是砸“土围子”,把所有的知识分子驱逐出所谓的“彼得堡”。我躬逢其时,也是在这个时候被逐到农村。但和陈冠学不同,他是主动为之,我们是被动为之。那时主动为之,像陈冠学那样自愿去农村的也有,就是邢燕子、董加耕这样的英雄。他们的性质是不同的,陈冠学是文学还乡精神还乡,邢燕子等是政治还乡。陈冠学还乡,不是作秀,不像某些晚明文人的经常故为僻执偏至的危行狂语,例如登山时,假装在草丛中睡觉,以表示自己的疏放;初春寒冻,跳入湖中游泳,自夸豪爽,而冷气入骨,得了脚气病。他是货真价实的,自食其力,真刀真枪,因而有了《大地的事》这一文学果实。 

    台湾散文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发生了剧烈的蜕变。有学者指出:“观察五十年代以降的台湾散文发展,八十、九十年代显然是变化最剧烈的阶段。”这和大陆散文的发展又呈现某种暗合。大陆散文从八十年代中期起,真正开始破除杨朔、刘白羽等创建的宏大抒情模式,走进抒情多元化的时代。而台湾也是在八十年代之后,社会日益开放,经济迅猛发展,资讯传播事业的兴旺,促使散文开始不满足于六十年代时余光中、杨牧等倡导的诗化散文,开始多元化的拓展。 

    这仅是从文体本身的艺术蜕变而言,倘若深入散文作家内心精神的蜕变考察,八十年代中期这条分界线就会变得模糊起来。作为一种文学样式的发展变化,是多种因素交叉融会而成的,但起决定作用的是文学创作的主体的精神蜕变,而且常常是文化创作的主体的精神变化在先。尤其是散文,它是心灵自由的艺术。从这点考察,以台湾散文家精神的蜕变来说,应向前推移到七十年代。陈冠学皈依田园山林就是一种蜕变,还有一个是三毛,她毅然投身到撒哈拉沙漠。这种选择的本身,就是一种自由。自由即选择。在二十世纪,自由主义是一个被人反复解读而不厌的词语,曾经流行过古典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政治自由主义、自由至上主义等等,但对陈冠学、三毛而言,这些自由主义流派似乎都很难和他们的选择对上号。因为他们的选择,和政治无关,和经济也绝缘,仅是一种生存状态的选择,仅是一种心灵渴望的结果。因此这种选择在当时来看,是一种极端,是一种反常,是一种叛逆,是一种浪漫。从他们后来的散文创作实践看,这种选择富有经典性。 

    陈冠学的极端选择终极目标是对自由的追求。他的极端选择富有革命意义。其表现在,一是自由至上,是对精神的完全自由的追求,是对一切束缚的破除,突出的表现在对“乡”的态度上。陈冠学皈依山林,并不是对“乡”的认同,他要用他的行动,证明人还有另一种生存的状态,还有另一种活法。他和三毛不同的是,他的选择是对尘世间经过彻底的检讨、感到绝望后,以绝对的手段皈依山林,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求得新生。自由的选择获得了硕果,“大自然毕竟是无限的富有,这里不啻是千万颗真珠!当然我最富有,这一切都是上天赠给诗人的,若我也算得上是诗人的话。其实,人间也只有像我这样置身在这晶莹的晨野里的人,才配称为诗人,你说是不是?总之,那催我出去的感应力,果然发于这一片灵秀,转了这么一圈,我的生活更加晶莹了。”(页五)《大地的事》的灵魂,正是精神的自由自在。陈冠学的极端选择的另一个革命意义,是对“自我”的彻底的认同和张扬。这一层的意义,他并不是运用宣言和口号来显示的,而是以他自身的行动和实践来彰显的。陈冠学融于山林,他的行动本身,一是摆脱束缚,义无反顾,在生存状态上彻底解脱社会的束缚,这种解脱的本身就意味着失去对社会的依赖,是一种牺牲,正是用这种牺牲来实现自我的独立,成为“自由人”;二是对自我的自信,凭借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实现自我。尽管陈冠学的选择仅是一个阶段的过程,但这阶段性的过程所体现的生命价值指向,极为生动和美丽。由此产生的散文也就富有魅力,陈冠学笔下的山林虫鸟,也都各有个性,神采逼人。 

    所以,陈冠学的极端选择,以及他们的散文对台湾的散文发展来说,一方面是终结,另一方面又是一种预示。终结和预示都聚焦在散文家的主体身上:散文家将摆脱束缚,卓然独立,以“自由人”的身份抒情写志。或许在当时,他们的选择、他们的行动,仅是凤毛麟角,在社会看来,还是一种异类,但他们预示的倾向却是势不可挡:自由至上,将成为散文精神时尚。散文创作主体的身份将发生根本的改变,虽则他们从事的职业不同,他们的经历也各异,但他们都不同程度地自觉或不自觉地以自由人自居。自由人将成为散文家的一种主体形象,从这一层意义上考察,陈冠学是台湾承上启下的散文家。  

    在人欲横流的时代,陈冠学的田园散文的出现,无疑是个神话。对于陈冠学为何弃职从农、离都返乡的前因后果,所见材料不多。从《大地的事》中的不多表述来考察,既不是陶渊明的“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也不是“文革”中大陆中国知识分子受迫害去乡村的“五七”干校的放逐,更不是他个人生活中遇到挫折,为躲避什么回乡等等。他平静地返乡,自然又自然,成为一个真正的农民。田园将芜,胡不归?自食其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家六口——包括牛、狗、猫、两只鸡。虽也可称作自我放逐,但无怨无哀无怒无愁,也没有知识分子患的孤独寂寞通病,真正融于山水自然田园。这种融并不是无欲的修行,而是一种真正享受:享受大自然的恩赐。虽则,在《大地的事》中也透露出对都市的厌恶:“依照理想标准,……最好是一平方公里五人至十人,不能超过十人。只有在这个限度下,人才有真正的自由之可言,才有真正的尊严之可言,一旦超出这个限度,人的自由尊严都受到了折扣。听说一些所谓文明国家,实际密度达到一千五百人以上,那简直成了猪圈里的猪,厕所里的蛆,称不得是人了,真不知道那是文明呢?野蛮呢?实际上每个城镇,密度都超过此数,那是自我作践。”(页二二)因拥挤而弃都大概是陈冠华返乡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就这个原因而言,也较为中性,是老子的“小国寡民”的一种曲折闪现,并没有形成功利、倾向的纠葛。因此,陈冠学返乡的原因称得上是没有被胁迫的出于本性的纯粹,没有丝毫的失意,如此也就决定了他返乡后的生活起居和创作的纯粹,陈冠学是纯粹的返乡实现了返乡后的纯粹,真是凭借这种纯粹,打破了数千来只有失意人能写绝妙田园诗文的神话,在二十世纪中国散文史上是空前绝后。纯粹的返乡难,返乡后的纯粹更难,《大地的事》的经典意义也就在于此。 
    田园散文和乡土散文有别。乡土散文作者生于乡村就业于都市,在“乡”与“城”的对立观照中滋生了怀乡情绪,以“客”的眼光追溯颂扬肯定“乡”的昔日。而田园散文的作者虽则也生于乡村就业于都市,但他们又返“乡”并扎根于“乡”,成为“乡”的主人——地道的农民,并以“主人”的姿态审视今日田园的一切,“跳出尘世,以隐逸心态面对大自然,笔下的山林田园被抽离出来,又被放大特写。”[1]不过,虽跳出尘世却又不避世,他们非常“入世”,但这个“世”是和城市相对的田园山林,它既客观的——田园山林,又是精神主观的——“我竟是居住在无限的花园里,居住在图画中,我是多么富有,多么幸福啊!”(页九一)山林田园成了一种绝对的抽象。《大地的事》中除了偶尔对暴风雨袭击田园的描写表示恐怖以外,田园几乎成为完美的天堂。所以,作者的主人姿态是在享受这种绝对的完美中表示满足,“大自然毕竟是无限的富有,这里不啻是千万颗真珠!当然我最富有,这一切都是上天赠给诗人的。”(页五)满足产生感恩,当牛为作者劳作,他都感激,“说是人类感激畜生,或有点儿不合常情,但这是事实。……虽是天注定,心存感激是应该的。若一切事情都认为当然,未免太没心肝了。”(页一五)“满足”和“感恩”是对一切为了占有的不厌足的欲望的拒绝,这就是《大地的事》的纯粹的理念的两大支柱。作者对此发挥到了极致,如此描述:“农人的特征在于有个纯朴的心,因有一颗纯朴的心,才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含哺而照,鼓腹而游,而不奢求,不贪欲,过着无所不足,劳力而不劳心的安祥生活,而和田园打成一片。一旦失去了纯朴的心,则奢求贪欲,无所不用其极,便过着不厌足,劳力又劳心的不安祥生活,不止和田园不能打成一片,不定期成了田园的榨取者、奴役者,田园将不堪凌虐,逐渐死去。”(页九)这是作者成为真正农民后的一种升华,也是天人合一的境界的最朴实的注释,是以纯粹的心享受到纯粹的乐。如此: 

    …一定神,这才听见田野里传来土蜢的夜鸣。此刻是九点半,此物自黄昏六点起,足足振动了三个半钟头的薄翅,真有那份劲儿,可也真迷人!(页六) 

    一早打开门,出去给牛放草,新奇地看见一只橛鸟(蓝矶鸫),停在牛涤上,见了向我敬礼;不细察就知道是雌的,果然腹下没有赤狐色。此鸟据往年的观察,差不多都在中秋节的时候到,且是雌的先到,雄的总要迟上十天八天。它们是很有礼貌的鸟,任何时候都可看到它们在向四周围鞠躬,母的全身灰色鳞羽,微带蓝色;公的腹下的显眼的赤狐色,头背粉蓝鳞羽。(页三八) 

    ……(猫头鹰)的鸣声很特别,一声gù ——,大概要停八秒至十三秒,然后再一声gù ——。在寂静的夜里听来很有诗意。本来想出去给牛放夜草,去喂花狗,这一下却不敢出去了,一出去必定飞了。反正听见猫头鹰的鸣声,照例看书时放下书,洗涤时停了洗涤,躺着之时停了思维,一心只沉迷在它好声音所开出的深遂之境,乃是我的老习惯,赤牛哥和花狗只好委屈几分钟了。大约鸣了十来分钟,它走了,换到较远处去了。(页四二) 

    作者痴迷田园、魂系田园,在他看来,“物类与人类灵魂是同一的”,已和田园的生命血肉相连,体贴入微,融成一片。对土蜢振动薄翅夜鸣的“那份劲儿”礼赞,不细察就能对有礼貌的橛鸟辨别雌雄,以及猫头鹰的声调长短的描述,都体现了作者对田园一切的专注,以及绝对欣赏。这一切皆源于纯粹:纯粹的心、纯粹的体验和纯粹的享受。和二十世纪初周作人听苦雨的散文相比,陈冠学的田园散文特有的就是那一份难得的纯粹,他的散文没有苦涩之味,有的是:“乐而忘归”,“无限乡静的柔和”,“彻上彻下、彻里彻外的明净”,“元气百倍”等等,世间难觅的“天人合一”,人与自然的和谐,使得大自然成了他的情人,他和大自然有说不完的私房话,《大地的事》凭借纯粹奇迹般地实现了对精神家园的成功追求。  
 

    陈冠学的田园散文精心创造的境界,用他自己的话是“谐顺”:“在田园里,人和物毕竟是一气共流转,显现着和谐的步调,这和谐的步调不就叫做自然吗?这是一件生命的感觉,在自然里或田园里待过一段时日以后,这是一种极其亲切的感觉,何等的谐顺啊!”(页三)“一气共流转”,不仅是以人为本,更重要的是以物为本。《大地的事》的视角,是把虫、牛、狗、猫、菜等都视为亲密知已,以礼相待。这是“和”的基础,也是《大地的事》中展现诗意地安居的基础。因此,文中“一切景语皆情语”,观山山有情,观虫虫有情,处处皆有情,《大地的事》就是一本情语集。如写秋虫鸣: 
    回家时雨歇了,一路又踏着满地的虫鸣声。行到庭中,站立了一会儿,正要转身入内,忽听见土蜢的鸣声,像发条极松了一般地弱,可听出擦翅的每一片段单音。心里不由受到一震,全身也受到一震,好久没听到这亲密的声音了。正待要多听一会儿,鸣声竭了,就像发条全松了一般,前后计算起来,似乎还不足十秒钟。又站了一会儿,等待第二声,竟就没有了。这是老友最后的道别,真真是向我说一声珍重再见,不免一阵悲思袭上心头,我向黑暗中挥一挥手……(页九六) 

    起首“踏着满地的虫鸣声”,把秋虫唧唧鸣叫的热烈声势渲染出来,以此作为背景。接着陡然转折,由热烈转寂静,由面到点,引出土蜢的鸣声。极写土蜢鸣声的弱,“象发条极松了一般”,但如此之弱,作者聆听却很认真专注,乃至“可听出擦翅的每一片段单音”,可见他对土蜢鸣叫的尊重。正是这种尊重引发出“告别”的联想,以及“向黑暗中挥一挥手”,这一切是如此郑重,没有丝毫的自作多情,把作者和土蜢的谐顺成功地勾划出来。整个画面,有动静对比,点面交叉,诗意联想,动作展示,既和谐又使情致多姿多彩。 

    为了求“谐顺”,作者取材和文字描写都非常精细,源于自然,归于自然,决不染上人为的洁癖。如写“冬雨”之美: 

    雨声之美,无如冬雨。冬雨细,打在屋瓦上几乎听不出声音,汇为檐滴,滴在阶石上,时而一声,最饶韵味。 

    先以短长差参两句,显现冬雨细而悠长无声,尔后紧接着连用四字或五字的整齐短句,突出强化“时而一声”的韵味,在变化中显示冬雨的变化美。自然的冬雨无声中“时而一声”,既是无声胜有声,又是有声更有韵,把冬雨之柔和描述了出来。 

    归根结底,作者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了田园自然之中,和他们共呼吸共命运,以一颗赤子之心,写出了如诗如画的田园生活。 

    (作者系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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