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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加耶夫斯基诗2辑(李以亮译)
作者:扎加耶夫… 文章来源:转载 点击数:3429 更新时间:2011/7/14 7:46:25   

扎加耶夫斯基诗2


李以亮

 

 

古老的历史

 

这是那些夜晚中的一个,当云层

仿佛跨洋蒸汽船,

展开与太阳的友好战斗,而光,

那样强烈,无情的六月之光,

经受着无尽的变幻和滤析。

因为城市巨大,成千上万的人们

乘火车或汽车

在一整天无用的辛劳后

返回郊区

如塞满新鲜干草的

硬纸板盒里的玩具士兵。

而古老的世界赤足掩蔽在地,

希腊人长着拳击手的破鼻子,

阴郁,沉默,饥饿。

高过烟囱,高过发亮的锡皮屋顶上的

天线,暴雨集结

却未最后落下。

暴雨之外是这个夜晚闪亮的

神祗,世界,匍匐着。

神祗之外是虚无,

唯有勤勉的画眉唱着消魂的歌。

我静静站在街上,为欲望

钉住,半是痛苦,半是甜蜜,

不合适宜地,祈祷着,

为自己和他人,

为我死去的,母亲,

也为我的死亡,

一只未被驯服的野兽。

 

在美国一家旅馆看关于纳粹浩劫的电视

 

总有夜晚轻柔如驹毛

而我们宁可在这里下棋或玩牌,

当独眼电视漠然变换着图象

一些客人唱着《生日快乐》。

我童年的树越过了大洋

自屏幕上和我冷冷问候。

波兰农民在神学的争辩中

交上了耶稣会士的热情:唯有犹太人是沉默的,

疲于他们漫长的死。

我青春航行的河流小心翼翼地

流向远方,陌生的大陆。

干草车拖的不是干草,而是兽毛,

车轴在看似轻便的重压下吱吱作响。

我们是无辜的,松树们声称

党卫军军官憔悴而衰老,

医生们正努力挽救他们的心脏,生命,和意识。

天晚了,睡意占据了我。

我要睡了但我的邻居们

依然更高声地齐唱着《生日快乐》:

比那些将要死去的犹太人声音更高。

重型卡车自天穹运送星辰,

阴郁的火车在雨中驶过

我是无辜的,莫扎特懊悔道;

唯有白杨,像往常一样,颤抖着,

准备承认它们的罪过。

捷克犹太人唱着他们的国歌:“哪里是我们的家……”

没有家,房子在燃烧,屋里冷冷的煤气在啸叫

我感到越来越无辜,昏昏欲睡。

电视重又使我安心:它和我

都无可怀疑

生日更显嘈杂。

奥斯维辛的鞋子,金字塔般

高如天空,虚弱地呻吟:

天啊,我们比人类活得久,现在

让我们睡吧,睡吧

我们,无处可去。

 

另一种美

 

我们只能在另一种美里

找到安慰,在别人的

音乐,别人的诗里。

救赎和他人同在,

尽管孤独品尝起来像

鸦片。他人不是地狱,

如果你在黎明时瞥上他们一眼,当

他们的面容,整洁,为梦清洗。

所以我感觉踌躇,是说“你”

还是说“他”。他人之中

有一个你,而真正的交谈

将会出现在他人的诗里。

穿过这座城市

 

穿过这座城市,在一个灰暗的时刻

当悲哀隐匿于阴凉的门下

孩子们玩着庭院

毒井上方,飘浮如风筝的

巨大球体

当安静,踌躇,最后的画眉鸟歌唱。

 

想想你的生活,它仍在继续

尽管已持续了这么久。

你能表达全部于万一么。

你能说出你看到的卑劣么。

 

你是否遇到过谁在真正地生活

你知道吗?

 

你是否滥用过崇高的言辞?

 

你本该是谁,谁知道。

你爱宁静,而你掌握的

只是寂静,倾听言语、音乐、

和沉默。

你为什么开始了述说,谁知道。

 

为什么在这个时代,为什么在这个国家,

——它仿佛还没有诞生,谁知道。

为什么在放逐者中间,在一间原属于某个德国人的

寓所,在悲痛,哀伤

和重获一个神话的徒然希望之间,

 

为什么你只有一个矿场吊塔阴影里的

童年,而不是在树林的荫凉里,

当小溪流过,一只蜻蜓看守着

宇宙一体的秘密

 

——谁知道。

 

还有,你的爱,你失去和发现的爱,

还有你的上帝,他从不帮助

那些寻求他的人,

却隐身那些拥有学位的

神学家中间。

 

为什么是在一个阴沉的时刻,在这一座城,

这干燥的舌,这麻木的唇,

为什么这么多的问题,在你离开

而返回那个王国前

——那里,沉默,狂喜,和风

已再次来临。

 

在一间小小的公寓

 

我问父亲,“你整天都做什么?”“我回忆。”

那是在格里维策一间满是灰尘的小公寓房,

苏维埃式样的、低矮的街区

他们说所有的城市都应看起来像营房,

狭窄的房间便于战胜阴谋诡计,

墙上一只老式壁钟走着,不知疲倦。

 

他活过了39年和煦的九月,它呼啸而过的炸弹,

利沃夫的修士的花园,闪亮的

槭树、刺槐的绿叶和小鸟,

德涅斯特河上的小划子,柳枝的香气和潮湿的沙地,

一个炎热的日子你遇见的一个学习法律的女子,

 

乘货客车去西部的旅行,最后的边界,

68年学生们为感谢你的帮助

送来的两百朵玫瑰,

其它一些我从不清楚的小插曲,

没有成为我妈妈的一个姑娘的吻,

 

童年的恐惧和甜鹅莓,在我诞生前

平静的混沌里所有的形象。

你的记忆力活跃于那安静的公寓房——在沉默中,

有条不紊,你致力于瞬间恢复

你的痛苦的世纪。

 

注:德涅斯特河,在前苏联西南部,流入黑海。

 

 

在礁石间透着微光,在正午呈现深蓝,

在西风召唤下涌起明亮的波光,

却在夜晚安静下来,一心想着自我修正。

 

不知疲倦的小海湾,命令着

这里无数的主人,横行的螃蟹,

仿佛布匿战争时身上湿漉漉的老兵。

 

午夜的缉私艇从港口出发:一道

强烈的灯光切割着黑暗,

引擎震动。

 

在西西里,靠近塞弗路斯的海滩,我们看见

成堆的垃圾,箱子,避孕套,

纸板盒,一个写着“安东尼奥”的褪色牌子。

 

爱着大地,一次次涌向岸边,

送来波涛,一浪接着一浪——死去,每次

都筋疲力尽,如希腊传信使。

 

拂晓时只能听到阵阵低语,

卵石投在沙上的咕噜,

(乃至在渔镇的小广场都能感到)。

 

地中海,神祗曾游于其间,

还有阴冷的波罗的海,我曾游进它,

一只二十一岁的鳗鱼,精瘦,颤抖。

 

爱着大地,进入城市,在斯德哥尔摩,

在威尼斯,听着游客大笑、喋喋不休

在回到它黑暗、固定的源头前。

 

还有你的大西洋,忙着建造白色的水丘,

以及害羞的太平洋,藏在它的深度中。

 

翅膀轻盈的海鸥。

最后的航船,白帆

乘浪而去。

 

小心谨慎的渔猎者的独木舟。

太阳升起在巨大的沉寂里。

 

灰暗的波罗的海。

北冰洋,无声,

爱奥尼亚海,世界的源头和终极。

 

注:布匿战争,即发生在罗马与迦太基之间的三次战争。

 

关于波兰的诗

 

我读外国诗人写的

关于波兰的诗。德国人和俄国人

不仅仅有枪,也有

墨水,钢笔,一些心肠,和大量的

想象力。他们诗里的波兰

令我想起一只大胆包天的独角兽

以编织挂毯的羊毛为生,它

美丽,虚弱,鲁莽。我不知道

这幻觉的机制建立在什么之上,

连我,一名冷静的读者

也要着迷于这童话毫无抵抗力的国土

这土地喂养出黑鹰,饥饿的

皇帝,德意志第三帝国和第三罗马帝国。

 

我想生活的城市

 

城市是安静的,在黄昏

暗淡的星辰从它们的昏厥里醒来,

在中午,回响着

富有野心的哲学家和商人的声音

后者从东方带来了天鹅绒。

热烈的交谈燃烧着,

而不是焚尸的柴堆。

古老的教堂,生苔的

祈祷的石头,是压舱物

也是火箭飞船。

它是一个公正之城,

在此外国人不受到惩罚,

一个长于记忆

短于遗忘的城市,

具有容忍精神的诗人,宽恕了那些先知

因为他们,无望地缺少幽默。

这城市建立于

萧邦的序曲,

仅从中取得了欢乐和悲伤。

小小的群山环抱

如一道白色的衣领;洋槐

在那里生长,还有纤细的白杨,

这众树之国的大法官。

轻快的河流流过城市的心脏

日日夜夜

低语着隐秘的问候

从泉水,从山峦,从太空。

 

睡眠陛下

 

睡眠就像乡下房子的游廊

在你面前展开一片树林、阴凉

和记忆的内部。

睡眠是免于紧张的大脑,

诗歌和戏剧骄傲的首都,

睡眠是尚未具体化的思想,

为善妒的醒觉喂养,营养不足。

睡眠是古亚述人,朴素而英勇。

睡眠是黎明时看到的托斯卡纳,

其时,纤细的树自黑色的地里

吮吸着墨汁——睡眠是一座

透过悲伤的长雪茄呼吸的城。

睡眠拜访医院和牢房,

安慰那些受折磨的人。

像一位心地单纯的尼姑;

睡眠衰弱着,心力枯竭;

轻轻地死去,如诺维德,

没有痛苦,也没有继承者。

 

注:(1)亚述,亚洲西南部之古国。

2)托斯卡纳,意大利一行政区。

3)诺维德,全名维尔托德•诺维德,波兰19世纪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生前不为人知。

 

读米沃什

 

再一次我读着你的诗,

一个富人,理解了一切,

一个穷人,无家可归,

仅仅是一个移民。

 

你总是试图比我们

说出更多,超越诗歌,去飞,

却又屈尊,深入

我们怯懦,凡俗的王国。

 

你的声音时时

令我们相信,

只要存在那么一刻,

每一天也是神圣

 

而诗歌,如何将它呈现,

完满我们的生活,

完成它,使它感到骄傲

不惧怕完美的形式。

 

我把书放到一边

在夜里,就在此时

而城市惯常的喧嚣又已开始,

有人咳嗽或哭喊,有人叫骂。

 

蛾子

 

飞蛾注视过我们,透过

窗户。置身桌旁,

我们为其柔和的对视牵连,它们的目光

比它们令人不安的翅膀更暗。

你们将永远置身外面,

在窗玻璃外,而我们将在这里面,

越来越内在。飞蛾注视过我们,透过

窗户,在八月。

 

大猩猩们

 

有一天大猩猩们攫取了他们的权力。

金指环,

笔挺的衬衣,

浓香的哈瓦那雪茄,

双脚套进特制的皮靴。

干着别的事情,

我们并没在意:有人在读亚里士多德,

有人正全身心地投入恋爱。

统治者的讲话似乎更加激昂,

更语无伦次,但仍在继续,我们

什么时候当真听过?来点音乐更好。

战争:当然更野蛮;监狱:

比从前更其恶臭。

大猩猩们,看起来,已攫取他们的权力。

 

菩提树

 

如此多的甜蜜

这城市已被麻醉;

一个瘦男孩,毕竟

也占空间,

一只狗,也是,

还有我,一个士兵在一场看不见的战争,

还有我爱的河流。

菩提花盛开。

 

后视镜

 

在后视镜我突然

看到博韦大教堂巨大的形体;

有一刻

宏大之物也会居留小事物里。

 

注:博韦大教堂,13世纪法国天主大教堂,规模宏大。

 

论游泳

 

这国家的河流甜蜜

如吟游诗人的歌,

沉重的夕阳在黄色的

大篷车上向西漂游。

小小的乡村教堂

保持着它织物般的寂静

那么精致而古老,似乎吹口气

就会将它撕破。

我爱在海里游泳,大海

不停地自语

以一种浪游人的单调

他不再记起

在路上到底已有多长时日。

游泳一如祈祷:

手掌合起又分开,

合起又分开,

几乎没有终止。

 

铁皮火车

 

铁皮火车停在一个小站

有一阵一动不动。

门怦然关上,铺路石踩在脚下,

有人道着永别。

  

一只手套坠下,日影转暗。

门再次重重关上,声音更响,

铁皮火车缓缓启动,

仿佛十九世纪消失在雾中。

 

克尔凯戈尔论黑格尔

 

克尔凯戈尔如此论及黑格尔:他让人想起一个人

自己建造了一座巨大的城堡,却生活

在邻近这建筑的仓库中。

同理可得,思想,居住在

大脑最普通的区域,

那些许诺给我们的

光耀之地却覆盖着

蜘蛛网,因为我们暂时只能享受

监狱狭窄的单身牢房,犯人的歌声,

海关吏的好情绪,老警的

拳头。我们生活在热望中。在梦里,

锁与闩已打开。人皆可在巨大表象下

为一切弱小找到庇护。上帝

即是这世界最小的罂粟耔,

内里全是伟大。

 

我的大师

 

我的大师并非完美无缺。

他们不是歌德,

仅仅在远处的火山呻吟时

才有无眠的夜晚,也不是贺拉斯,

以神和祭坛男童的

语言写作。我的大师

征求我的意见。从一堆羊毛织物

外套迅速滑落而下

覆盖了他们的梦,在黎明,当

凉风提问那些晨鸟,

我的大师悄声耳语。

我会听到他们破碎的话语。

 

给生者的哀歌

 

快乐的时刻突然化作

一只黑色的风帽,开口

只为眼,口,舌,悲伤。更多的悲哀。

生者送走他们飞逝的

日子

那些日子像底片,一次暴光

却从不冲印。

生者活着,全然不在意,冷漠,

使死者都感到了羞愧。

他们凄然笑道:孩子们,

我们曾经,和你们完全一样。

在我们头顶,洋槐树曾盛开花朵

在洋槐林里,夜莺也曾歌唱。

 

德加:女帽商的商店

 

帽子纯真可爱,柔和的光线使抹在它们的外廓。一个姑娘在工作。但溪流在哪里?树林呢?哪里有林泽仙女妖冶的笑声?这饥饿的世界,有一天将会侵入这宁静的房间。此刻它却以这些使者所宣布的话自我满足:

我是赭黄。我是褐色。我是惊愕之色,似灰。在我里面船只沉没。我是蓝色的事物,我是冷色,我可以无情。我还是死亡的颜色,我富于耐心。我是紫(你见我不多),因我代表大捷和游行的行列。

我是绿,我温柔,我生活于井水和桦树叶子。那手指轻捷的姑娘不会听见我的声音,因她也是凡俗之人。她想着即将到来的星期天和她与屠夫之子的约会,他有着粗鄙的嘴唇,一双被血浸染过的大手。

 

 

[关于作者]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Adam Zagajewski 1945-),波兰极具国际影响的诗人、小说家、散文家。1945年生于利沃夫(今属乌克兰),出生后即随全家迁居格维里策。1970年代成名,是新浪潮派诗歌的代表人物。1982年移居巴黎。主要作品有《公报》、《肉铺》、《画布》、《炽烈的土地》、《欲望》等。2004年获得由美国《今日世界文学》颁发的诺斯达特文学奖。扎加耶夫斯基的诗歌贴近生活真实,抛弃了语言中华而不实的成分,风格简洁、朴实,富于思想色彩。米沃什称赞“历史和形而上的沉思在扎加耶夫斯基的诗中得以统一”。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苏珊·桑塔格在《重点所在》一书里,对扎加耶夫斯基作品的风格这样写道:“这里虽然有痛苦,但平静总能不断地降临。这里有鄙视,但博爱的钟声迟早总会敲响。这里也有绝望,但慰藉的到来同样势不可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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