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的冲突
宋烈毅
有一种影响的焦虑不是来自他人,而是来自自己。不能再写下去了,我感到越来越困难——这就是法国戏剧家尤利斯库的晚年写作的写照。不能再写下去了,是不能再继续重复地写下去了。每个写作者在写作中创造了另一个强大的自我,这个强大的自我隐匿在他的作品中,形同孪生兄弟,在他接下来的创作中不断地影响着他。写作是一种手艺吗?如果是,它应该可以复制;如果不是,它就拒绝重复。风格又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个写作者是如何在他的作品中打上他的印记的?痛苦的是,一个写作者在保持风格的同时,又必须突破风格的限制。在自我的焦虑中进行的写作,在写作中不断产生的焦虑。 塞林格在写出了《麦田里的守望者》之后就隐居起来了,在一个山上,他建造了一座如同城堡的封闭的水泥屋。偶尔,他也会来到小镇上,购买一些日用品和书籍。事实上,塞林格一直在水泥屋里和自己的“守望者”战斗,他非常勤奋地写着,但最终他输了。——他没有再写出一部让出版商欣喜若狂的作品,甚至什么文字也没有留下,“他写了一些东西,但全都撕毁了”——人们后来都这么呃叹。像塞林格这样以极少量的作品而享誉世界文坛的作家绝非仅有,像《佩德罗·帕拉莫》的作者胡安·鲁尔富,这个靠推销汽车轮胎生活的拉美作家,在写出了他一生中重要而少量的作品之后就没再动笔。但这也就够了,这些作家凭着他们优秀甚至伟大的作品被写入了文学史,对于文学史来讲,他们没有遗憾。但我们能感受到他们晚年的写作或者“写作的晚年”的痛苦吗?一个写作者的痛苦和最黑暗的时刻在他写完一部伟大作品之后降临了,没有读者关心他们,只有写作者自己在与自我奋战,与自我的重复奋战。 一个写作者如果不再写作意味着什么?当天才的兰波在写出他的那些“醉舟”诗歌之后,人们都认为他已经消失了,甚至是死了,事实上天才的兰波四处流浪、淘金,周游列国。但对于诗歌之神而言,那个写诗的天才兰波已经死了,是真的死了。伟大的作品之所以伟大,正在于它是忽略人的,忽略作者的。一个写作者在创造作品的同时被他的作品打翻,在强大的作品面前,有一种作为一个作者的虚弱,像是得了肺病的虚弱。当一个作者写出了一部能够自主呼吸的作品之后,他就病了,在阴影和焦虑之中挣扎。 我们一再地抱怨卡夫卡的小说单调而冗长,我们的快乐和苦恼同时来自于他那种神经质的叙述语调。在卡夫卡的文字中,有一种诗意的枯燥和一种纯净的单调,带有明显自恋情结的叙述,把卡夫卡带往一个永无止尽的语言的城堡。“城堡”作为一种隐喻可以出现在卡夫卡所有的作品中。小说《地洞》中那个充满恐惧的弱小的“动物”就充分地体现了卡夫卡精神上的特点,即对于“终结”的莫名恐惧,那个不知名的“动物”只有不停地打洞、挖洞、垒洞,才能摆脱被突然袭击的危险,而一旦“工作”停止下来了,危险就真正来临了。“挖洞”,但始终没有在“洞中”住下来,卡夫卡也就这样始终没有在他的小说中停下笔来——值得注意和深思的是,他的几部长篇小说都没有结尾,都是“未完成”的作品,但又都是伟大的壮观的作品。在卡夫卡的小说中我们似乎可以察觉到他不愿“完成”的迹象,实际上,卡夫卡的作品就是一种永无休止的叙述。不愿“完成”,这样就可以阻止作品最终将作者从作品中驱逐。在日记和笔记中,我们可以看到卡夫卡那数量可观的片段式的“半成品”,这些“小碎片”给卡夫卡带来了继续写下去,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重复自己即意味着自戕、厌倦、百无聊赖。但写作之途往往充满着惯性,很多作者都有对自己作品的迷恋,深陷不能自拔或者徜徉、徘徊。是有一种写作上的晚年状态,与年龄无关。“不能重复地写下去”是一个写作者的良心吗?不,应该是一个写作者对于重复的乏味,是其尚未丧失的艺术精神在做坚强抵抗。重复意味着不再新鲜、陌生、迷途、眩晕、刺激、无畏、冒险,重复的作品成为写作者创造力丧失的标志。一个写作者年轻时的作品和晚年的作品有区别吗?他在晚年写的作品还能像年轻时写的那样具有冲击力和勃勃生机吗?晚年具有秋天的性质,感伤伴随着激情的丧失,体内激素的丧失,但秋天的那种澄明之境、沉思之质却能给晚年的写作带来新的生机。有两个歌德,一个是写出了《少年维特之烦恼》的青年歌德,另一个则是在“狂飙突进”冷却之后创造了巨著《浮士德》的老歌德。 以“生命和死亡”为诗歌主题的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他短暂的一生制造了一个“紧张的狄兰·托马斯”,从而拒绝了进入晚年,也就拒绝了晚年的写作。很少有像狄兰·托马斯这样的诗人,有意识地使自己进入一种加速度的消耗生命的状态,在他39岁时便酗酒死亡,证实了他生前所扬言的自己要“制造一个紧张的狄兰·托马斯”。一个诗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并且有更多的诗人是选择了自杀来结束生命,结束写作?狄兰·托马斯的一生是自我暗示的一生,在不断的自我暗示中,他写下了充满死亡暗示的酒精味呛人的瑰丽无比的诗歌。写作在他们看来不应该是老年人做的事,或者说不是老年人所能干好的事? 而当乔伊斯老了,他和他的学生贝克特坐在一起,有时很长时间无话可说,彼此都感到厌倦。作为乔伊斯多年的密友和私人秘书,贝克特深深的痛苦来自这位英语语言大师所给他的压抑。当然在他狂热地崇拜并热爱乔伊斯的时候,他连乔伊斯的衣着都要模仿——几乎所有贝克特传记的作者都要这样仔细地描述。但影响的焦虑很快就来了,并一度使贝克特痛苦不堪,他无论写怎样的作品,人们都会从中嗅出乔伊斯的气味,那种腐朽的、神奇的、冷血的小说语言。在他人的影响的焦虑中活着的写作者,并不比在自己的阴影中轻松。对于贝克特为什么后来放弃英语改用法语写作,人们大多没有考虑太多,或许人们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就已经被贝克特那些荒诞而真实的作品所震撼了。但在读者的阅读狂欢中,贝克特获得了一种彻底的解脱,那是他用法语写作换来的。的确,在两种语种之间,能产生影响的焦虑吗?即便有,那种焦虑可以引起注意吗?让我们听听《等待戈多》中那个“幸运儿”的随着意识流动的自述吧,但我们能够察觉出他与《尤利西斯》中的莫莉的喃喃自语有什么不同吗? 因为焦虑,所以写作,通过写作摆脱焦虑。焦虑感就像阿尔贝·加缪所描述的西绪福斯面对的那块巨石,必须不断地把它推向山顶。写作者具有西绪福斯同样的命运,写作因此也就逃避不了它的荒诞性。在阿尔贝·加缪看来,荒诞中有一种辛酸。这种辛酸或许就是那种能够打动上苍之物。在长篇小说《鼠疫》中,在这篇没有一个女人出现的小说中,阿尔贝·加缪就是通过描述一种人类在困境中痛苦挣扎、自我拯救的辛酸来感动读者,同时也感动自己。记住阿尔贝·加缪告诉我们的:没有活得最好,只有活得最多。的确这样,是写作折磨着每一个写作者但同时也使他们活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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