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斯说:在写作中,你必须弄清,哪些仅仅是你感到好奇的(比如,你上周听到的或昨天读到的),哪些是你生命深处的一部分。
◎ 泰德·休斯:《拖拉机》
(泰德·休斯/作,张文武/译)
拖拉机僵立在那里——让人深思的 痛苦。整个晚上, 雪包紧它敞开的内脏。此刻,一股张开双螯的大风, 夹着融化的冰和冒着烟的雪, 涌入它的钢铁之躯。 热流贴着地面向前喷涌, 它呆立在白热之中。
它蔑视肉体,不愿起动。 手仿佛受了伤,裹在 盔甲般的手套中;双脚糟糕透了, 仿佛所有的趾甲都被刚刚撕掉。 我怀着仇恨盯着它。远处, 矮树林呼啸着——在仓皇逃跑的 微光中悲哀地屈服着。椋鸟群, 一团更脏的冻雨般的雪,卷着烟雾,不断地 向东部的种植园飞去。 而拖拉机一直在下沉, 一级级深入它那 冰封的地狱。
起动杆 噼噼啪啪地开动了,就像噼啪作响的关节。 电池还有电——但它就像一只在试着接近 冻僵的母亲羊羔一样无力—— 座子折磨着我的臀骨, 以那让人如临太空般的冰冷咬噬着。 座子已与土地连成一体。
顺着下面那黑黑的喉咙,我喷出 劣质的火焰——它只是咳嗽。 它嘲弄我——我陷入了愚蠢的 铁疙瘩的圈套。我发动电池, 仿佛在用锤子不断地捶打 以便将这冻成一体的东西砸碎 而它叽里咕噜,又是大笑又是痛哭,嘲笑着 高兴起来。
它站着 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似乎要慢慢地变大 就像一个即将现形的魔鬼 一个不常现出完整形状的物体—— 突然,它从那与混凝土连在一起的坚固的整体中 弹射出来,摇摇晃晃地直奔一根柱子而去 充满了超人的力量和任性,大声叫问着 哪里?哪里?
差一些的铁在等待。自动升降杆跪着 操作杆们唤醒了被禁锢的重负, 链条栓插入坚硬的牛粪。 盲目震动着的铁, 被迫服从于残酷的铁, 轮子尖叫着挣脱锁链——
手指 被痛苦的重负 和燃烧的铁包围
眼睛 在布满甲烷的风中流泪
而拖拉机浑身冒汗, 狂怒着,颤抖着,高兴着。
◎ 泰德·休斯:《可怜的鸟儿》
(泰德·休斯/作,张文武/译)
在沼泽地的矮林中。幽蓝的 暮色将群星的电极 逼进它们的脑袋。整个夜晚, 它们用细小的爪子攥紧湿漉漉的树枝, 梦见天堂那光秃秃的捕食机器。 黎明,浑身发烫的它们 迅速逃往田野。整个白天, 它们努力获取适当的睡眠, 在睡眠时也不忘注视着草地。恐慌 将它们从一座山抛向另一座山。它们四处寻找 可供睡眠的安全之地, 在面容僵死的石头间四处寻找。
◎ 泰德·休斯:《河流》
(泰德·休斯/著,张文武/译)
从天而降,横跨 母亲的膝头,被世界冲破。
然而水将继续 从天堂涌出
用裂开的嘴 在沉默中发出灵魂的光芒。
它那干燥的墓穴将爆裂成百万碎片, 并被掩埋,当神迹现于空中,
帷幕被撕去。 它将升起,在若干世纪之后的某时。
在吞没了死亡和墓穴之后 它将重新变得纯净无瑕
因这世界的诞生。 所以河是神
在芦苇丛中,没膝深的河注视着人类, 或者被抓住脚后跟,悬挂在闸门上
它是神,不可侵犯的神。 不朽的神。它将把自己身上所有的死亡洗去。
◎ 泰德·休斯:《乌鸦的秋天》
(泰德·休斯/作,张文武/译)
当乌鸦还是白色的时候,他觉得太阳太白了 他觉得太阳的白光太炫目 他决定攻击它,并击败它
他攒足力气,全身光芒四射 他握紧双爪,抖出所有的愤怒 他将自己的喙对准太阳的中心
他大笑着扎入自己的中心
并攻击
在他的呐喊中,树们骤然变老, 树影被击倒在地
而太阳散发着光芒—— 它散发着光芒,乌鸦则被烧成黑色,他退了回来
他张开嘴巴,嘴巴已被烧成了黑色
“在那上面,”他说, “在黑白颠倒的地方,我赢了。”
◎ 泰德·休斯:《一月的新月》
(泰德·休斯/作,张文武/译)
一块小小的裂片,轻轻弹入 宽大的眼球, 在切割中发出警告。
瞪大双眼的头颅被切割着, 失去了知觉, 微微倾斜着。
哦,孤独的 睫毛,粘在正在变暗的 血带上,哦,死亡之帆!
冻结在 尘世之外的 苍穹里
雪莱试着用微弱的尖叫 融化它,然而“零度” 似乎失去了知觉。
◎ 泰德·休斯:《七种悲伤》
(泰德·休斯/作,张文武/译)
秋天的第一种悲伤 是花园缓慢的告别 它久久地站在暮色中—— 一枚褐色的罂粟果, 睡莲的花茎, 依然不能离去。
第二种悲伤 是野鸡悬空的爪子 它和兄弟们一起被挂在钩子上。 金色的林地 到处是羽毛, 而它的头被装进猎袋。
而第三种悲伤 是太阳缓慢的告别 它已经召集了鸟儿们,又把黄昏的时刻 收集到一起, 这幅图画 金色的神圣的底子。
第四种悲伤 是那变黑的池塘 它摧毁了水中的城市,并淹没了它—— 甲虫的宫殿, 蜻蜓的 地下墓穴。
而第五种悲伤 是林地缓慢的告别 它静静地拆掉自己的帐篷。 有一天,它离去了。 只留下一堆废弃之物—— 木柴,桩子。
而第六种悲伤 是狐狸的悲伤 猎人的喜悦,猎狗的喜悦, 狐狸的蹄子扑打着 直到大地闭上耳朵 听不见狐狸的祈祷。
而第七种悲伤 是容颜缓慢的告别 长满皱纹的脸透过窗户向外眺望: 就像一个为孩子们表演的 粗俗的露天马戏团一样 “年”整理着行装。
◎ 泰德·休斯:《神学》
(泰德·休斯/作,张文武/译)
不,那蛇没有 教唆夏娃吃苹果。 这一切只是 以讹传讹。
亚当吃了苹果。 夏娃吃了亚当。 蛇吃了夏娃。 这是黑暗的肠子。
在此期间,那蛇 在伊甸园睡了一觉,消化了食物—— 微笑着听见 上帝那充满牢骚的召唤。
◎ 泰德·休斯:《思想的狐狸》
(泰德·休斯/作,张文武/译)
我想像着午夜时分的森林: 除了孤独的钟表 和我翻起的空白书页 还有别的东西在活动。
从窗口望去,我看不见星星: 在黑暗的更深处 更近的事物 正在加入此刻的孤独。
一只狐狸的鼻子触摸着小树枝、书页, 如黑暗中的雪一样冰凉而鲜美的鼻子; 两只眼睛转动着,不时地转动着, 一下又一下
将整齐的印记钉入林间的 雪地,一个跛足的身影 拖着脚步小心翼翼地走着, 在空洞的体内,
那勇敢地穿过空地的体内,一只眼睛, 一团不断扩展、不断加深的绿色, 绚丽夺目,专注地 经营着自己的事情
最后,它带着一股强烈而辛辣的狐臭 突然进入脑中那黑色的洞穴。 窗外依然没有星星;闹钟摆动着, 书页已经印上了文字。
◎ 泰德·休斯:《风》
(泰德·休斯/作,张文武/译)
房子已经在远远的海面上漂了一整夜, 树木在黑暗中发出断裂的声音,群山低鸣, 风涌向窗下的旷野, 骑着黑暗,在凌乱的夜雨中艰难地前行
直到天亮起来;这时,橘色的天空下, 群山已经变了模样,而风挥舞着 暗绿色的光的刀片,像一只疯狂的 眼睛的晶状体一样弯曲着
正午,我沿着房子一侧向上走去, 一直来到煤房门口。我曾抬头看了看—— 在那能把我眼睛吹得凹进眼眶的劲风中, 群山像一顶轰响着的帐篷,绷紧它的拉索,
田野在颤抖,地平线作出痛苦的表情, 帐篷随时都可能砰然一声飞走; 风把一只喜鹊抛向远处,一只黑背鸥 像一根铁棒一样弯曲着,缓慢地飞行。房子
像一只精美的绿色高脚杯般鸣响着,每个音符 都可能会随时将它粉碎。此刻, 我们深深地陷进椅子,在熊熊的炉火前握紧 自己的心脏,看不进去书,也没办法思考,
也无心谈天。我们望着燃烧的炉火, 感觉房子的底部在移动,而我们仍然坐着, 看着颤抖着的窗户就要掉进房间, 听着地下的石头在大声呼喊。
◎ 泰德·休斯:《乌鸦害怕了》
(泰德·休斯/作,张文武/译)
乌鸦感觉自己的脑子越来越迟钝, 他发现自己的每一根羽毛都是凶手的化石。
谁谋杀了这一切? 根植于他的神经和血液 直到他全然变成黑色的这些行尸走肉?
他怎样才能飞离他的羽毛? 它们为什么在他身上安家?
他是收录它们罪名的档案? 或者是它们可怕的意志,它们渴望的复仇? 或者是它们不能饶恕的囚徒?
他不能被饶恕。
他的牢狱就是土地。身披自己的罪名, 设法记起自己的罪恶
他沉重地飞着。
◎ 泰德·休斯:《栖息的鹰》
(泰德·休斯/作,张文武/译)
我坐在树林的最高点,闭着双眼。 一动不动。从我钩状的头到我钩状的双爪, 没有虚无的梦: 在睡眠中,也不去演习完美的捕杀和吞食。
这些高高的树木带给我的便利! 空气的浮力和太阳的光线 都对我有利 大地面孔朝上,等着我的检阅
我的双爪固定在粗糙的树皮上。 上天极尽造物之能事 才创造出我的爪子和每一根羽毛 而今我把万物握于爪中
或者凌空飞起,将这一切慢慢地转动—— 只要我高兴,我可以随处捕杀,因为这一切都属于我 我的体内没有任何诡辩: 我的习惯是撕掉那些头颅——
死亡的恩典。 我飞行的路线只有一条,直接 贯穿那些生灵的骨骼。 我的权利无须论证:
太阳就在我的身后。 自从我出现,就没有任何改变。 我的眼睛不允许任何改变。 我要让一切就这样保持下去。
◎ 泰德·休斯:《怎样画睡莲》
(泰德·休斯/作,张文武/译)
画一棵睡莲
一片绿色的平铺的莲叶 池塘的屋顶和路面
飞虫的喧闹的竞技场:研究一下 这位女士的两颗心。
先观察空中的蜻蜓 它吃肉,像子弹一样穿梭而过
或者停滞在空中瞄准目标; 而别的蜻蜓在树下危险地涌动着,
一片嘈杂。周遭充满了 战斗的呐喊和死前的喊叫。
但是这些你都听不见,只能期待用眼睛 去看这些飞虫的颜色
把它们的弧变成彩虹,闪耀着,或者 像熔化后的金属的水珠在慢慢冷却,
遍及这片光芒。更糟糕的当然是 池塘的底部;
在恶龙遍地的史前时代, 在只有用拉丁文才能叫出名的黑暗中爬行,
并没有进化多少, 那猎取头部的嘴巴,那固定的凝视
无视年代,无视时间—— 现在来画那长颈的莲花吧
她置身于两个世界的深处,像一幅画般 平静,几乎没有一丝颤抖
尽管那蜻蜓飘落下来, 也不管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触动她的根部。
◎ 泰德·休斯:《满月和小弗里达》
(泰德·休斯/作,张文武/译)
清冷的小小的夜缩成狗吠声和水桶的咚咚声—— 你倾听着。 蜘蛛网紧绷着,等待着露水的触摸。 水桶拎上来,静止的水面就要溢出——像镜子 在诱惑第一颗星星和它带来的颤动。
小路上,归家的母牛们用它们呼出的温暖气息 将树篱围起来—— 一条黑暗的血的河流,许多巨大的石头, 平衡着那即将溢出的奶。
“月亮!”你突然叫道,“月亮!月亮!”
那月亮退后一步,就像艺术家惊讶地注视着一件 同样惊讶地注视着他的作品。
◎ 泰德·休斯:《猫头鹰》
(泰德·休斯/作,张文武/译)
我从你的眼中又看到了我的世界 并将从你孩子们的眼中,再次看到它。 在你的眼里,那就像一个异国。 平原上的山楂树丛仿佛奇特的异乡人, 你那神奇的双眼中的隐秘物事。 所有疯狂的东西,长腿的东西,都呼喊着 浮现在你的眼中, 如同食客眼中 摆在桌子上的食物。普通的绿头鸭 像是外星人的工艺品, 它们的欢爱仿佛一场催眠电影 在河面上演。难以理解 在冰冷的河水中,它们的双脚 还能如此舒适。你就像一架照相机 记录下你无法理解的映像。 我把自己的世界毫无保留地向你展示。 你不可思议地欣然接受了它。全然接受, 就像一位母亲从助产士手中 接过自己刚出生的婴儿。你的疯狂让我晕眩。 它唤醒了我沉默而充满狂喜的童年, 十五年前的时光。在那黑暗的夜晚 我的杰作在格兰切斯特路上产生了。 我吮吸出一只兔子的痛苦,嘶哑而细弱的痛苦。 在一个杂树林旁,它从我潮湿的双手中逃脱了。 一只黄褐色的猫头鹰在林中叩问着。 突然,它飞扑而来,张开双翅,翅尖 打到我的脸上。它把我当成了木桩。
◎ 泰德·休斯:《九月》
(泰德·休斯/作,张文武/译)
我们坐到很晚,看着黑暗慢慢展开: 没有钟表计算时间。 在持续的热吻和拥抱中, 没有人去看时间。
是仲夏。肥硕的叶子安静地垂着: 眼睛后面的星星, 袖口丝绸下的海洋,告诉我们 时间不存在了。
我们站着;树叶没有为这个夏天计时。 不需要时钟来告诉我们 我们只有记忆: 时间在我们的脑中呼啸,
多像那倒霉的国王与王后的头 在暴民当政之时, 树木将他们的王冠静静地 抛入池中。
◎ 泰德·休斯:《收获的月亮》
(泰德·休斯/作,张文武/译)
闪着红色火焰的月亮,收获的月亮, 在山间滚动,轻盈地跳跃, 一个巨大的气球, 最后它起飞,坠入夜空 躺在天空的底部,像一枚达布隆金币。 收获的月亮来了, 像低音管一样,悄悄地在天上发出隆隆声。 而土地仿佛敲响了深处的鼓,整夜回应它。
于是人们无法入睡, 于是他们走出家门,来到榆树和栎树跪伏着 守望的地方。一片神圣的寂静。 收获的月亮来了!
月光下所有的母牛和绵羊 呆如石像,抬头向上空凝视着她,而她膨胀着 充满夜空,仿佛又红又热,飞翔着 不断迫近,就像到了世界的末日。
最后,金色的田野里,僵直的麦子 开始高喊:“我们熟了,割了我们吧!”而河流 从融化的群山流淌下来。
◎ 泰德·休斯:《家世》
(泰德·休斯/作,张文武/译)
开始是尖叫 尖叫生了血 血生了眼睛 眼睛生了恐惧 恐惧生了翅膀 翅膀生了骨头 骨头生了坚毅 坚毅生了紫罗兰 紫罗兰生了吉他 吉他生了汗水 汗水生了亚当 亚当生了玛丽 玛丽生了上帝 上帝生了虚空 虚空生了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
没有生了乌鸦
乌鸦尖叫着,它要血 食物,面包皮
一切的一切
污秽的鸟巢中,那无毛的双腿战栗着
◎ 泰德·休斯:《黄水仙》
(泰德·休斯/作,张文武/译)
还记得我们怎样去摘黄水仙吗? 没有人记得了,除了我。 你的女儿急切而幸福地抱着花儿跑过来, 帮我们采摘。她忘了。 她甚至不记得你了。然后我们卖了花儿。 听起来像是亵渎,但是我们卖了她们。 我们就这么穷吗?老斯通曼,那个独眼的 杂货商,他的血压像甘蓝一样紫 (这是他的最后一次了, 他将和你一样,死在同一场严寒中)。 他劝我们。每年春天 他总是要买我们的花,七便士一打。 “这屋子的惯例。”
而我们仍然不太清楚,我们想拥有 一切。主要是我们太饿了, 想把一切东西都变成利润。 我们依然是流浪者,依然是异乡人, 对我们拥有的一切而言。黄水仙 为一切镀上了金边, 是一个宝藏。她们就这么来了, 并不断地来临。 仿佛不是来自故乡,而是从天堂坠落。 我们的生活吞噬了我们自己的好运。 我们知道我们将永远活下去,却没有发现 这些黄水仙是对永恒的匆匆一瞥。 从来没有认出 这罕见的蜉蝣的婚飞—— 我们自己的日子! 我们以为那是一场意外之财。 从来不去猜想她们是最后的好运。 于是我们卖了她们。我们忙着卖她们, 仿佛是受雇在别人的花圃里 干活。你弯腰苦干 在四月的雨里——你的最后一个四月。 我们一起弯着腰苦干,在她们密密的 轻声尖叫的花茎之间,潮湿的花丛抖动着 她们少女的舞衣—— 稚嫩的蜻蜓,潮湿而单薄, 出来得太早。
我们把她们纤弱的身体堆在木匠的长凳上, 为一打打花束分配叶子—— 弯曲的叶片,多么柔软,抚摩着空气,锌白色—— 将她们去皮后的根放在水桶中, 她们那椭圆的,肉乎乎的根, 然后卖掉她们,七便士一束——
蜿蜒曲折,黑暗的泥土中的痉挛, 伴着那没有气味的金属, 深墓里石头的寒冷,火焰般纯洁, 仿佛冰也有气息——
我们卖了她们,直到枯萎。 庄稼越来越茂密,我们都来不及将她们匀一匀。 后来,我们过于激动 丢失了我们那作为结婚礼物的剪刀。
每年三月,她们便从同样的球茎里 长出来,解冻的季节,传来 同样的婴儿的啼哭。音乐还未响起 便早早出场的芭蕾舞女演员, 在一年中冷风呼啸的时刻瑟瑟发抖。 她们在记忆的潮涌中扑动, 她们重游故地,却忘了 在一个黑色的四月,你蹲在雨中 剪去她们的茎干。
而在某个地方,你的剪刀会记得。不管它在哪里。 这儿,某个地方,剪刀大开着, 一个又一个四月 不断地沉入地下 穿过故乡——一只锚,一只生锈的十字。
◎ 泰德·休斯:空气
(泰德·休斯/作,张文武/译)
月亮和曼德拉草 是这灌木丛的 伙伴
尖石堆和绞刑架 是通往这公园的 路标
哑巴和喜鹊 是这场宴会的 侍者
猫头鹰和克莱肯 是这黑夜的 合唱团
而汤姆·贝多斯 用破败的气息 吹起风笛
将他的新娘 和新郎 引向死亡
◎ 泰德·休斯:护身符
(泰德·休斯/作,张文武/译)
在狼的尖牙内部,是长着石楠的山。 在长着石楠的山内部,是狼的毛皮。 在狼的毛皮内部,是乱糟糟的森林。 在乱糟糟的森林内部,是狼的蹄子。 在狼的蹄子内部,是石头遍布的地平线。 在石头遍布的地平线内部,是狼的舌头。 在狼的石头内部,是母鹿的眼泪。 在母鹿的眼泪内部,是结冰的沼泽。 在结冰的沼泽内部,是狼的血。 在狼的血内部,是风雪。 在风雪内部,是狼的眼睛。 在狼的眼睛内部,是北极星。 在北极星的内部,是狼的尖牙。
◎ 泰德·休斯:雨中的鹰
(泰德·休斯/作,张文武/译)
我陷入了雨中的耕地,一步一步 艰难地从大地的口中拔出脚跟, 每一步,黏土都淹没到我的脚踝, 带着顽固的坟墓的气息。而鹰
在高空毫不费力地垂下平静的眼睛。 他的双翅将万物控制在轻盈的寂静之中, 如此平稳,如同流动的空气中的幻觉。 砰砰作响的风撞击着顽固的篱笆,
拨弄我的双眼,攫走我的呼吸,攥紧我的心脏, 雨击打着我的头骨,而那鹰高悬起 金刚石般的意志,如北极星一般指引着 溺海者继续忍耐:而我,
被大地在最后关头死死咬住的 一口食物,向着上帝的暴力支点, 那鹰的静悬之处拼死迈进。 那鹰也许在悠闲的某时遭遇了
不测的风雨,遭遇气流,从高空被抛下, 从他的眼中跌落,沉重的云撞击着他, 地面将他捕获;天使的圆眼睛 碎裂了,他心脏的血与地上的泥泞混在一起。
◎ 泰德·休斯:美人鱼的手提包
(泰德·休斯/作,张文武/译)
美人鱼的尖叫 令大海摇动起来。
她打开自己的手提包 去拿阿司匹林—— 多让人震惊! 出来了一头 长着巨大黑鳍的鲨鱼 它嘶声说道:“这里有 咧着亮闪闪的大嘴的 护士兼外科医生!”
这时,头痛 和头都消失了 她不用更难受了。
◎ 泰德·休斯:鲸
(泰德·休斯/作,张文武/译)
啊,听听鲸 那惊人的歌唱! 比任何女高音歌手的舌头 都要灵巧
同拨弄着 竖琴弦的手一样急切 她不断地跌入大海 歌唱着
(发表于《诗歌月刊》2007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