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上帝一样思考像市民一样生活”这句流传已久,我都忘记是在哪里写的了,忽然找到,是在1984年写的一首诗里,那时我还在云南大学读书。迷恋存在主义,也是个未来主义者。写了很多长句子的诗,我尝试运用摇滚乐的某种旋律写诗,说唱风格的。这些诗可以用吉他或鼓来伴奏。但是,从来没有这种机会。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鲍勃,迪伦。多年后,我看到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录象带,才知道,我其实已经无师自通感应到那种方式。这个方式在当时没有获得空间,那时候崔健很令我嫉妒,我那时候的诗歌需要的就是他那样的空间。崔健得天独厚,80年代社会精英对西方前卫音乐的崇拜和模仿的是个地下潮流,而时代也需要一个形式来宣泄积蓄的激情。诗歌也那样演唱,没有先例,鲍勃,迪伦那样的现场对这个国家实在是太超前了。我想象的是,在演唱的现场可以脱离原作,自由发挥,就像彝族人演唱梅葛那样只是有一个蓝本,每次的演唱都是可以即兴发挥的。也有点诗歌布鲁斯的味道。但后来我发现,很难这么做,这样的诗歌演唱需要一个相当自由的基础,而这个国家就是在经历了文革这样的非历史的革命后,依然很斯文。雅驯很容易卷土重来的。现在倒是有这样的空间,但时代已经没有激情,也没有听众了。 但是,语言被形式遮蔽着的原始力量也会水落石出。,如果它发生了的话。 白话诗在语言创造的自由上真是面对一片荒原。唯其自由,其非历史的种种可能。所以对诗人在自我限制上有更高的要求,这个限制是心灵的限制。心灵不是翅膀,而是限制。落足点,怎么写都可以,但要立心。 我的歌 不锈钢钳子喀嚓一声我坠落在白床单 就像一个黄果子周身是细细的绒毛闪着光 我爷爷祖母从前出生在稻草堆 我是在摩天大楼中生下的一代 我的床单下面是钢丝床是水泥地板下面 是另一层楼另一个婴儿的诞生之所 从第二十层的窗子我首次眺望云下面的世界 世界喧嚣一片彩色的钢铁在天空下发光 无数水泥的白积木多米诺骨牌般挺立 谁的手碰一下就要优美地倒下 人间比两千年前响亮多了宏伟多了一切仍旧自西向东旋转 风摇晃摩天大楼铁鸟的翅膀不动明月从一群星星中跃起 看不见荒原狼群茅草屋没有炮弹黑死病海妖没有上帝 我不悲伤不忧郁不怀念从前我的生命在今天的大地上生长 我乘公交车上班下班我不出卖朋友我热爱健美运动 我不必烧毁日记我不怕半夜有人敲门 快乐时大笑痛苦时独自喝酒愤怒时破口大喊孤独时去跳迪斯科 在钢铁电脑股票计划生育煤气管加油站瓷砖的大自然中 我热爱生活热爱今天热爱这时代熙熙攘攘的人们 在某条大街二单元705室的阳台上我抒情我写下的我的全部诗歌 然后欣赏街景看人间烟火等待着稿费或者退稿 我的诗有美加净牙膏的香味有阅兵式的威武和雄壮 我的诗像车队一样运动像城市夜晚的霓虹灯变化无穷 我的诗有一种梨木家具式的厚重像银行汇价一样诚实 我的诗新鲜纯净如每天黎明从畜牧场运来的牛奶 我像今天下午打着细花阳伞站在水果摊前讨价还价的少女那样写诗 我像一位守大门的退伍士兵扶着老花眼镜看晚报那样写诗 我像一台龙门吊或者一座钢铁厂一艘缓慢的轮船那样写诗 我知道1+1等于2我像一只咕咚咕咚滚过街面的罐头盒那样写诗 我相信穿过高山荆棘战火硝烟死亡鲜血而来的人是诗人 我相信穿过户口册洗澡间八小时大米饭和医院而来的人是诗人 那个在汽车之潮中安详散步的白警察有拿破仑将军的风度 那只淡蓝色的打火机和武松的酒碗一样豪放 我知道走过去请她跳一回舞要有穿过开阔地的勇气 我知道那个晚期癌症患者的微笑是荆轲所能理解的 我歌唱如柳永的词一样柔美如云的妇女们的衣裳 我歌唱围着一只青铜火锅过老年的中国的冬天 我歌唱从四合院十二生肖大白菜二郎腿豆腐中走来的民族 我歌唱从筷子大雄宝殿西皮流水大池旗袍中走来的民族 我像上帝一样思考像市民一样生活 我把我的诗献给昆明太华寺春天的白玉兰献给我外祖母的棉线 我把我的诗献给一个幼儿园献给它旁边生长了五百年的柏树 我把我的诗献给赵钱孙李张刘朱毛玛利亚史密斯 我为午间新闻为八月十五的月亮为非洲的大象和棕榈树写诗 我的诗随便送给一根快乐地走过夏日街头的粉红色冰棍 我的诗像喷气式飞机飞过五月的天空是蓝色的属于所有眼睛 我的诗像六月的闪雷像新闻联播属于所有从不读诗的耳朵 我可以从一瓶葡萄酒一双布鞋一个哈欠发现阳刚之美或者阴柔之美 从一支铅笔一次感冒一只杯子一件浴衣一个闹钟看出历史看出永恒 我歌唱整体歌唱全部我在所有地方所有年代都发现我的诗歌 我骄傲我的阳台高入云霄又牢牢地深入地层与黑暗的岩浆相连 我骄傲我的阳台可以看得老远老远阳光阴影都一览无遗 我骄傲我是中国人年轻力壮每月四十元工资有一支英雄牌金笔 我骄傲我不是风流才子不是杜甫李白我不是普希金不是惠特曼 我骄傲我是我我叫于坚我其貌不扬生逢其时 我不担心这一切只是多米诺骨牌 我不担心他伸手一碰 1984年 作品33号 我不属于这个城不属于你们这些虚荣的姑娘和圈子 如果我是一块树皮一块表面难看的岩石那会幸福得多 我接近它们但我不是我知道我粗野但我得面对文明 面对高雅面对选美比赛面对照相机面对写在书上的美学 谢谢大家常常提醒我其貌不扬口齿不清耳朵重听 好像我的出生是一个错误 你们在指责上帝 知道吗我生来如此是他的意思啊 如果让我自己选我当然乐意先上一学期美学课人体课然后 我要长得像阿兰德隆像宋玉但上帝怎么办呢 他根据谁的相片捏泥巴娃娃呢? 从评委的标准看他也是其貌不扬啊 我其实应该对这些低级的看法保持沉默意思是对俗人的轻蔑 但那是汪洋大海啊我永远无法看见一个清净点的岛 我一听见你们嘴巴里的刀子在割上帝的肉心就流血脸就涨红 像公牛看见了红布 但夜深人静时我常常听着父母的酣声淌着眼泪 我祷告上帝来生把我造就成一个可以演主角的英俊小生 把我照着画报上的做一个吧 鼻梁再高一点嘴唇再薄一点口齿伶俐五官端正什么再长一点 要聪明要华丽要典型要处处讨人喜欢要上镜头要进橱窗 但上帝不出声气我知道再捏一次他还是要把我捏成这一个 没有办法了这辈子丑就丑吧憨就憨吧要剃个大光头吓死你们 我就这么随便长长 要怎么着? 于是明天我又昂首挺胸像一头公牛那样穿过人群心绷得紧紧 老实说还是有许多人爱着我 那些普通人那些被美学省略的大多数 他们倒是很容易坚持上帝的看法 1984年写 2002年改 二十岁 二十岁是一只脏足球从玻璃窗飞进来又跳到床上弹起来落下去 在白袜子黑枕头通洞的内裤和几本黄色杂志里滚几下就不动了 呼噜呼噜大睡挨着枕头就死掉了没有梦醒过来已是下午三点半 二十岁是一棵年轻的树在阳光中充血向天空喷射着绿叶 是隔着牛仔裤的千千万万次勃起是灵魂出窍的爱是狼嚎 想垮掉想疯掉想砸烂想撕裂想强奸想脱得精光想拥抱着但不想死去 一次次年轻的性交在四月的天空下被迫成为见不得人的手淫 一个个伟大的念头在钢筋水泥的世界里碰成一颗血淋淋的脑壳 二十岁是满汁液充满肌肉充满爆发有一万次机会的二十岁 我的年轻我的令少女发抖我的使世界失去安全感的好时光 我骂拿破仑杂种拍着上帝的肩头宣布要比和他老婆睡觉 那年代每个二十岁都是一个大王一个将军一个司令一个皇帝 二十岁有一个军团的希特勒有十颗原子弹有十万条枪足以攻打全世界 那时候打就打了杀就杀了干就干了无所顾忌赢了也说不定啊 二十岁世界多大啊多陌生啊多不得了啊路多得你数也数不清了 二十岁没有领土没有官衔没有座次没有存折没有风度没有病历本 敢想不能干能说不得做世界的大餐桌没有二十岁的盘子 大骂这个老态龙钟的国家这个世故的国家这个喜欢当爹的国家 二十岁你是妈妈口袋里的零用钱是几瓶汽水几串烤羊肉 除了勇气你什么都没有穷得只有一张白纸你见了真女人脸就红 你胡思乱想从非洲滑到西伯利亚只是想坚信着总有一天 终于 有一天你发现二十岁的花蛋糕已吃光掉才发现世界变小了 路只有一条只有两条腿是你的腿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换一条已经太迟了 你楞头楞脑稀里胡涂草草率率懵懵懂懂寻寻觅觅就上了路胡说八道一头撞在铁上 你发现这条路是世界上的你最不愿意走的一条最不喜欢的一条 没有办法啊是你自己的脚把你的球踢出去了世界落下去了 二十岁你是一只足球啊谁知道你会踢多远将落在什么地方 踢就踢了落就落了人生不可能老是悬在脚上得落下去落个实处 有些感伤有些茫然二十岁守看铁轨眺望远方火车去了一厢一厢 本来可以干些什么可是什么也没干二十岁没有什么名堂 只剩下些流行歌曲只剩下些青春诗句只有些麦地玫瑰月光 二十岁啊好时光有一个老伙子在故乡的小楼上忧伤地歌唱 1983 邻居 他们又吵架了瘦男人和胖女人锻工和翻砂工吵架了 冰块辣椒石头镪水刀子大粪从套间里喷出 老远也听得见 一层楼的门砰砰砰砰都关死了 墙隔着一双双耳朵 他们又吵架了十年来那女的总是嚷离婚离婚离婚 十年来邻居们听见他们吵就去关门像天黑要关门那样自然 那女的砸了酱油瓶砸了水杯砸了碗柜砸灯泡砸地板 孩子和鸡站在门背后缩成一团 那男了不出声气邻居从来没听见他哼一声是哑了是死了不知道 邻居叫他排骨可又不懂他怎么还打得动铁 那女人说她一巴掌能拍死他就像在帐子里拍一只蚊子 后来听不见声气了后来窗帘下了灯熄了 后来他们手挽手进城后来买回来一大包东西 于是那些门又开了大家又去淘米洗菜又从他家门前经过…… 那女的笑起来可真是美丽呀 198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