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斯蒂芬•茨威格《异端的权利》
在欧洲的历史上,有一个人,年仅二十五岁就写出了《基督教原理》一书。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此书是世界上决定历史进程、改变欧洲面貌的十到二十部书中的一部——约翰•加尔文早熟的思想于此可见。在这部书里,加尔文的天才得到了最充分的展露。但是,在巩固权力、迫害“异端”方面,加尔文同样具有令人恐怖的天才。一九三六年,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写下了一部有关人类思想的著作:《异端的权利》。在这部闪烁着人道主义光辉的作品中,加尔文却不是作为人类思想史上的一个天才人物出现的,而是作为一个为了实现个人的理想行使独裁统治的乖僻而暴虐的人物出现在我们面前:“脸庞酷似石灰岩,宛如一幅孤寂、遥远、多岩石的风景画,情调可能神圣,但没有一点儿人性”,这就是加尔文的肖像,这张脸阴郁而紧张,就像某个东方的官僚。 任何一位独裁者对权力的迷恋都是彻头彻尾的,独裁者无疑企图从中获得动物性的快感,茨威格用了整整一个章节的篇幅叙述了加尔文如何攫取权力,接着又用一个章节给四百年之后的我们重新叙述了独裁者荒谬绝伦的某些“教规”——戏院、娱乐、传统节日、任何一种舞蹈或游戏(甚至是滑冰那样的运动)都被明令禁止;禁止未满十五岁的姑娘穿丝绸,超过这个年龄的妇女不得佩戴金饰或其他小件饰物;更加荒谬的是,加尔文规定家宴的请客人数不得超过二十人,订婚宴会上的菜不得超过指定的道数;不用说,任何性质的婚外性生活更是绝对禁止的。你很难想象,四百年前,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乌烟瘴气、死气沉沉的约翰•加尔文的欧洲。加尔文用“神圣”的恐怖手段,把日内瓦这个自由的共和城市变成了一个弥散着棺材气味的人间地狱。茨威格愤怒地指出:“这是欧洲第一次,以一种思想的名义,把一致服从强加于全民。” 为了维护独裁者行使权力的神圣性,加尔文出动了无以计数的宗教密探,甚至动用世俗的国家机器大肆迫害每一位具有自由倾向的公民。西班牙人塞维特斯因为持论不同,并在《基督教原理》一书上标出他认为的错误之处,从而激怒了加尔文。几番较量,塞维特斯被推上了火刑柱。早年,加尔文在自己遭受迫害的日子里,他是反对残忍地求助于火和剑来消灭一个人的思想的,如今大权在握,这句话被删改得面目全非,有关人道的要求已经无影无踪。血腥充满了思想者的每一个脚印,每一次呼吸。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一位道德高尚、智力超群的小人物出场了,这个人就是卡斯特利奥。卡斯特利奥中断学术研究,站出来说话仅仅是为了让更多无辜的公民免遭宗教迫害。 卡斯特利奥是作为加尔文的一个对手和一个对立面出现的,他理所当然地被加尔文视为一个极端危险的“异端”。然而,正是这个“异端”,在整个欧洲屈服于加尔文的淫威、噤若寒蝉的时刻发出了清晰、严厉的声音。这个声音以侵犯人道为名,谴责加尔文处死塞维特斯,第一次斥责“异端”这个罪名的荒谬,进而认定“异端是一种精神上的事物,不能用尘世的火和水将其冲洗掉”。观点既已亮出,一场“苍蝇撼大象”的战斗开始了。卡斯特利奥孤身一人反抗强权,他面对的是这个“残酷世纪所有的不人道”。战斗中,卡斯特利奥写下了那个世纪最重要的一部起诉说--《论异端》。 卡斯特利奥在他那个时代(十六世纪)并不是一个很著名的人物。实际上,由于他耗尽了精力而过早的离世(终年四十八岁),以及教会删改、查禁和焚毁他的著作,此后的两个世纪里,他鲜为人知。但是,人们对卡斯特利奥的敬佩是超越时代的。他同时代的法国随笔作家蒙田曾惋惜地写道:“像他这样做过那么多好事的人,会落在万恶的时代里,实在可叹。两百年后,他的精神被法国人让•雅克•卢梭继承;再两百年后,茨威格为这位先驱者造像。现在,让我们穿过冷漠的时空,再次聆听卡斯特利奥铿锵的声音:“寻求真理并说出自己的信仰是真理,永远不能作为罪行,没有人会被迫接受一种信念。信念是自由的。”这个发自一五五一年的声音至今仍然震撼人们的心灵,仍然启示着后世寻求真理的无数孤独的思想者。 正如茨威格所说:一个国家在良心问题上是没有管辖权的;思想家之间的分歧只应该用思想的工具来处理;真理可以传播但不能强加……《异端的权利》一书闪烁着这样一些人道主义的光芒。本书的一个副标题是“卡斯特利奥反对加尔文史实”。我们知道,茨威格是经诗歌和翻译步入文坛,并以小说和传记作品赢得盛誉的。应该说,虚构是茨威格的特长,但在《异端的权利》一书中,茨威格摒弃了虚构的成分,它强调并突出了史实。因此,本书不以情节取胜,但大致能看出整个历史事件的轮廓,能觉出作家行文间丰沛的情感,以及闪烁其间的人道主义思想。本书一九八六年由三联书店出版,赵台安、赵振尧两位先生翻译,一年以后,印数已达十五万册之巨。它一直放置在我石门老家的书架上,我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总算找到了阅读它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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