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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占春:《新疆组诗》(一-四)
作者:耿占春  文章来源:转载  点击数2600  更新时间:2011/5/27 16:21:17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admin

新疆组诗(之一) 

    奥依塔克的牧民 

 “对我们来说,夏季很短。”
 一个柯尔克孜老人,在夏天的山中
 身着棉衣,戴着护耳皮帽
 喀什噶尔的熊先生把柯尔克孜话
 翻译给我:“九月里我们就得
 拔掉帐篷,赶着牛羊下山
 一米多厚的大雪会覆盖整个
 奥依塔克,直到来年五月踩着雪水
 流淌的山路上来,那是我们
 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小牛羊
 就要吃到嫩草,我的孩子们
 也喜欢到这里撒欢。我们的生活
 被分成两瓣,孩子们也是
 她们要上学,在柯尔克孜学校
 学维语和汉语,在家里跟我们
 说祖先留下的语言。她们知道
 不学习不行,学习完了
 更不知道怎么办。我的一个女婿
 在山下教书,一个女儿在四天前
 刚刚生下一个男孩,另一个
 大女儿正在帐篷里给她擀面
 我们牧民很穷,舍不得吃肉
 已经习惯用我们的牛羊换取米面。”
 “你们的奥依塔克很美,”我说
 “等这里旅游开发了,你们
 就会富裕起来。”“开发与我们牧民
 有什么关系?赚钱的是那些开发的人
 我们会失去这个夏季牧场
 我们的奥依塔克将会属于别人。” 


     巴里坤的庭院 

 过去的岁月遗留下汉城和满城
 高大的生土城墙,耸立着西北白杨
 金黄的向日葵照耀着唐朝
 都护府的遗址,塞种人的岩画
 草原石人和蒙古骑兵的
 圆形石马槽,历史已经慢慢成为
 天山北麓的风景。现在天山积雪
 照亮了松林,巴里坤草原上
 哈萨克人的帐房飘起炊烟
 日近中午,我们在巴里坤
 古城墙上散步,墙脚下的庭园
 洁净,明亮,一个老妇人收拾着
 青菜,一个年青的女人在凉晒衣物
 进出她们的小平房,唉
 中年的旅人突然厌倦了旅行
 渴望在异乡拥有一个家,在八月
 豆角和土豆开着花,而城墙下
 堆放着越冬的劈柴


      采 玉 

 到了十一月,采玉人就会下到和田河
 上游,喀拉喀什河的两个支流,采玉人
 把它叫做墨玉河,白玉河。他们赤脚
 在漂浮着冰渣的河流中,凭脚底听玉


 喀拉昆仑山冰雪覆盖,犹如年老的智者
 在深山腹地提炼哲人之石。一切石头中的
 石头都梦想转换为玉,那些修行的石头
 躲藏在昆仑深处,缓慢地走向玉石的核心

 冰雪遮盖着喀拉昆仑,传说中的
 圣贤在洞中闭谷修行,狼嚎也不能惊动
 他的一根睫毛。直到身上长满青苔
 直到心中的道德如美玉一样诞生

 此刻它不能被惊扰不能被唤醒
 采玉人已经遗忘了为什么踏入冰河
 他苦行一样地行走,直到一股钻心的冰凉
 温润地从脚底上升,采玉人终于找回了

 自己:羊脂玉一样温润的时光,此刻
 采玉人就是一块墨玉。万物都在转变
 但它也是一个危险:没有在行走中
 转换的采玉人,会突然变成一块石头 

新疆组诗(之二) 


     喀纳斯河短句 

 喀纳斯河,在我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
 我知道,你仍在一个真实的地方流淌

 你在阿勒泰的山中奔涌,在白桦林
 和松林之间,闪耀着金子一样的光

 在夏天与秋天之间,你不是想象的事物
 但此刻,我差点儿就把你从心里想出来

 我在你的河边歇息过的石头不会有什么改变
 而你岸边的白桦树正一天天呈现秋日的金黄

 当我写,“喀纳斯河在流淌”,这些文字不会
 改变你的行程,不会增加或减少一个波浪

 就像远方的朋友,不会受到我想念的惊扰
 此刻他和她或许正推开院门,吹着口哨

 “喀纳斯河”:这仍然是你的一条支流
 穿越字里行间,你依然在我心中滚滚流淌 


    库车大寺 

夜晚去库车大寺,龟兹的土地上
礼佛的香火已经散尽。我们到达时
穆斯林快要做每晚最后一次礼拜
电灯没有比羊脂灯和蜡烛更为明亮
寺院内幽暗空旷,似乎仍有
羊群吃着土耳其地毯上的花草
匆匆地在寺内发愣,匆匆告别
不明含义的静默,仪式的模仿
既非参观也不是朝拜,我们并不了解
内心残存的神圣,应该献给
天地间哪一个神灵,在宵礼时分
库车大寺的圆柱升向夜空,在尖顶的
指引下,是一千零一夜,群星
发出幽蓝的光,它们是经文中
古老的文字,在宵礼的时间
弯月垂坠,库车大寺片刻间上升
这是穆斯林命运中离安拉最近的时分 


      萨依巴格 

 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旋风四起
 黄沙旋向天空,成群的烟柱相互纠集
 集结着游牧部落的亡灵,在小小的
 绿洲之外打转,伺机把它湮灭

 一条雪山之河,或仅仅是一道
 冰山溪水,抵挡了沙漠的游牧
 临水而立,是西北白杨,胡杨和红柳
 连玉米、瓜秧和葡萄也那么勇敢

 维吾尔人喜欢把自己的家园称为
 巴格!一个简朴的天堂:这么从容
 秦尼巴格:中国花园;奎依巴格
 有羊群的花园;萨依巴格

 是戈壁滩上的花园!——萨依巴格
 它是只有一个词语的诗篇:维吾尔人
 用它称颂了白杨和胡杨,玉米
 胡椒和葡萄,甚至戈壁、南风和荫 

新疆组诗(之三) 

      莎车:苏菲的城 

 进入莎车,时间开始从人们的装束
 沙白的房舍,街巷,伊斯兰建筑 
 毛驴车和人们隔世的神色
 悄然后退。没有二零零四年
 没有这个浮云流水的日子,在莎车,
 除了这群外地人毫无准备地闯入
 它古老的无花果树和葡萄的八月
 苏里丹·萨依德依然统治着
 叶尔羌汗国王室的麻扎,阿曼尼莎罕
 陵寝和他们曾经在其中暄礼敬拜过的
 大清真寺,依然是生活的中心

 巴扎紧紧围绕着麻扎:在穆斯林的城市
 一切就是这样生死纠缠。在摆放着
 维文小册子,艾德莱丝和烤馕的街边
 一个赤足的苏菲信徒身着旧棉袄
 沿街乞讨,他的装束取消了
 夏天与冬天,中古与现在
 他伸出的手是赠与,而祈求
 已是修行和仪轨的要素。是不是
 从他保持的秘密信仰中提炼了
 一份希望,在一个宽容的安拉那里
 已经寄存我的名下?在莎车的
 早晨,天空正升起大寺的暄礼塔 


     塔什库尔干 

 傍晚抵达塔什库尔干 是一个
 梦的开始:雪山下的石头城,能听见
 雪水沿着街边的一行白杨流淌,奇丽古丽
 牵着她的小儿子,加诺尔
 陪着她头戴王冠的妈妈和奶奶
 在只有一条十字街的石头城里
 与我的问候相遇,小城如此
 空旷,雪山几乎拥到了
 小小的广场。同样的塔吉克女儿
 曾经遇见过法显,玄奘
 这些冰山上的来客,同样是鹰的
 孩子,帮他晾晒过被冰河浸湿的经文
 我的帕米尔,这个傍晚
 你用圣洁的欢笑
 洗涤了我的心

 一个民族缘何在梦魇的历史中
 出落得如此健康美丽?似乎从没有过
 赤乌国,蒲梨、若羌、羯盘陀这些尘世的
 帕夏们的王国,是什么使你单纯高贵
 如石头城下的金色草滩?加诺尔
 你不知道 我从多么遥远的地方
 带着一颗厌倦的心,在这里
 学习遗忘 和简单生活的梦想
 加诺尔,帕米尔高原上
 鹰的女儿啊,傍晚抵达
 塔什库尔干是一个梦的
 结束。而现在,愿望已经开始
 变成了回忆。生活的一切会更加快速地
 走向衰老,而你和你的石头城
 在我的记忆中再也不会
 改变 加诺尔

新疆组诗(之四) 

     吐鲁番车站 

 发往乌鲁木齐的早班车就要开了
 一个维族妇女在人群中
 朝车上招手,她装作哭泣 装作
 用手背来回抹着眼泪,她布满
 细密皱纹的眼睛一边微笑
 一边从手背上方望着车上的儿子
 开始晃动的汽车似乎就是她
 从前拥在手中
 小小的摇篮

 在我身后,那个大男孩
 眼泪总算没有掉下来。汽车慢慢
 挤出了车站,在驶向快车道的路旁
 一根灯柱下面,我再次
 看见那个微笑着的母亲
 戴着褪了色的花围巾
 和她一直沉默的丈夫 再次
 向儿子挥手。我几乎已经认识了
 他们,却没有
 挥手告别

    吐峪沟麻扎 

 带着一只狗的男人遇见了
 六个贤哲,他们住进吐峪沟
 一个山洞隐居修行。现在,七个圣人
 和一只狗的麻扎把我带到火焰山中的
 这个维族村庄。朝圣的男女
 坐在正午的荫凉中,用我不懂的语言
 交换着彼此的痛苦和信心。近靠
 麻扎的天房里,一个脸色蜡黄的
 维吾尔青年,垂头坐在干枯的
 麦草上,朝着门外
 他的病容露出一丝微笑,一句维语
 我只能用模仿的手势所表示的
 暧昧问候,似乎加剧了他的失望与疾病
 那个面朝麻扎祈祷的老人
 应该是他的父亲。也许他
 知道,对父亲的祷告
 长眠的圣人和在天的胡大
 比我这个异族人所能够做出的回音
 还要渺茫。而把我带到这里的
 故事,已经是一场难以治愈的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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