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钟声飞
——给森子
在广庆寺,我突然想起钟楼的
钟曾被你弄响,那是1999年,
之后你说:不与生活干杯。
我想大概是沿着这钟声飞向树丛,
从呼兰到平顶山,再飞到
一棵大树上。俯瞰,掏出笔,
把自各关在另一个时间里,
记下舒伯特一样的小夜曲,还有
林家村的往事,小时侯
吃过的冻梨,现在你无法带在身上,
你带着的是蓝色的花纹小布伞,
走在雨里。那伞,一张一合,
就是一片蓝天,或雨水。
这近乎写诗,反手为云覆手为雨,
你撇开现场站在一个街角,
偷着乐。说水仙蹲在街上装蒜,
说你的北窗,从那儿能飞到郏县来。
上次来,记得准的是你到苏轼墓,
先拜,而后挑拣一粒柏籽
扣在掌心。这会儿,你萧然站着,
不说话,被这彻天彻地的雨淋湿。
2003/9/13
献花,在苏轼墓
——给蓝蓝
三次,你来到这儿,
采一束野菊花插到香炉里。
前年的浮土,扎下恬然的根,
今天的雨,聚合了我们各自的
静默。你是不是在说:“我见过你,
从土里长到我面前。”
一把伞遮住所有的语言、语气,
没有遮住说着话的脸。
那根宋时的伞带子,蓝蓝的,
在雨中,不动也耀眼。
此刻没有鸟叫,没有
杂沓和人攘。雨,把天地的
声音化一。你的手不自觉就越过
隔代的距离,重新抚摸一下小黄花,
而后抓住炉台上的石环子。
我应该叫这场景:花瓣(伴)雨,
事前的预约?或这种拜谒是天授意?
四周的柏树都立正站着,直到
你转身,我突然看清,
今天你穿白色上衣,暗含深意。
2003/9/6
嫁到平顶山
——给白地
你说,长痛不如短痛
你说南方那个小镇,雨下的
比今天还急。我能想象一场战争
从心底,突然堵在路上
那不是玫瑰,海洛因,某次蹦迪
这不,看三苏寺,说着说着
你就跳进水坑儿
我相信你说的父女关系
一个时代的家庭,搬进你的
朗诵——吴侬软语中,吃咸菜
然后从一把钥匙走上歧途。这些
已遥远得像那个年代的包裹
现在,我只是说:你走着或住在
命定的地方,打碎的镜子如何收拾
小镇风雨还要晚一些,现在的
顾虑还未可知。照片上的你
是不是一枝苦荷,不掩饰的表情
不停的短消息发给谁?问你
也是白问。你撇嘴,犹豫
说不准哪一天不憔悴就是天使
2003/9/13
蓝色画笔
——给陈鱼
蓝衣,蓝伞。在雨里开阔了
天。噢,不对,是拉近了大海,
海里的一条鱼或梦中的不安分离子,
跳到岸上来,扮演女人,扮演
病人,把自己当作隐喻。
可别不承认,我听着你的朗诵,
就想起早年的病菌长成你身体里的
狡猾。哦,别坏笑,沿着自谱的节奏
走猫步。走成梦一样的词语,走成
涂鸦风霜或早晨的画笔。
就像今天,在苏坟寺的长廊内,
叩问,指点,你仿佛苏轼的关门弟子,
用你的话是:“女王坐在自己的国度。”
撑开的伞把雨弄成水彩,收进
画池。看你那张照片,背景
是青翠的竹子,听你细弱的声音,
暧昧的雨水来得不无理由,
这些,或许都是你走神时的一次遗失。
就这样走着,走在梦里,
我突然想,每天晚上要不要白色药片
才关闭身体,你兴奋着,你忧郁着……
四周,布满了蓝色。
2003/9/13
雨下的静,而且急
——给张永伟
或许,我们都是这个院子的柏籽,
像那些小僧人,睡在瓦檐下,
走在石阶上。嘘——
别弄出声,别打扰一丛丛草,
青苔一样在房坡上生长。
从来都是这样。脚下是青砖,
雨水,从童年的细绳上牵出片言
再一次次分行,切断黑暗的
电线,笔尖掠过西默尔精确的眼光,
把生活的颜色还给生活。
看吧看吧——
你又在沉默,想着什么。
身后站着一个红衣少女,像
你被遮蔽一半的影子。她“波浪的
小手”,不拒绝你的笑,甚至沉郁。
这就够了吧。你还说,你是
走在一条小路上,所以,两次
站在苏子墓前,只弯腰,却无语。
现在,雨下的静,而且急
你把这会儿静默唤作:薄雪,薄雪。
2003/9/14
雨是另一种阳光
——给张晓雪
昨天的电话太急,接通
四面八方的信息时,不小心,
也接通了这场雨。此刻,所有的门窗
都关了,我们不声不响进入沉寂。
我想这样的旅行最有意思,
走到哪儿都带着雨,连想法也泡在
水里。郑州的尘埃,你眼不见
就被冲走,一些面孔避开了会更清晰。
有一刻钟,我觉得惊扰了苏坟寺,
但四周静极了,包括雨包括我们的
脚步,移动而不发声音。我知道,
这时候,语言就是这穿成珠子的雨滴。
那些碑文,那些泥里睡觉的柏籽,
那些柏树丛中藏身的乌鸦,
大雨中你轻举的蓝伞,你的背包,你的
粉白上衣,都是这小天地的逗点。
但你来了,你就是完整的句子,
就是有效的句式。我这样说,
你信不信?我不是夸张,听——
那钟声,以时间的名义抬升寺前的石阶。
哦,这旅行。我不是赞美村野的生机,
我这里有雨,它是另一种阳光。
我看见你环抱双臂,仔细端详着
一株草,在荒天荒地如何生长。
2003/9/14
走在火柴棒上
——给田雪封
一根火柴能点燃多少个夜?
你走在细细的火柴棒上,从不多说。
嘿嘿笑着,手托微光,像乡间的
孩子,在夜里伸着油灯找蝎子。
这就是你的方式——
把所有的夜都翻个遍,包括
身体里的死角。有时你也心烦:
写作!写作!哪有抽一支香烟洒脱。
但你无法抗拒那一盏灯的焰火。
所以,从一只飞蛾到一个蜘蛛,张开的
网,色彩或文字,细密得能箩住那个
穿针引线的时代。你还说:有人追着你。
就像今天,你在雨中也警觉——
这有点像在梦中,“我由一个陡坡
爬向另一个。”我指给你看房瓦上的草,
它的生长,是静物散乱中的一丛绿色。
2003/9/15
张罗张罗,雨就来了
——给田桑
张罗,张罗。雨就来了,
天空安静了许多,水珠在通幽处
漫步,你隔着玻璃要摘一片青叶子,
竟唐突地说:我恨死它了,玉米。
我不由想到60年代的河床,那次饥荒。
不要翻瓦身体里的磁带吧,
你看看这书家的长廊,叫碑林,
哪个是你,哪个是我?前边的路,
老是不经意拐角。我们,怎么走都指定
要面孔清晰,就像这场秋天的雨。
那些竹子和色彩,那些远处的鸟叫,
那些地底下发出的惊魂音,
雨水中冲走的瓦片,留下的石尖。
噢,我是说,我们的影子,从一个角度
到另一个,是瘦了或胖了。
你斜靠在苏坟寺的门框上,肩挎
蓝包,像书童,像远望,像
苏轼潦草的一笔。我听见你说——
“万不得已就和来不及燃烧的宿命结婚,
生个孩子。”大雨下得起劲儿,左臂淋湿。
2003/9/16
郑州的一个雨天
——给李洱
小雨湿街,广告牌模糊
我躲进三联书店
两个茶杯,一个叫小沛的女子
温热我的记忆
我听见兰波说“我是梦想的小拇指”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
我坐着,斜视书架上的书籍
像是哪个油画家涂抹的:糟糕,丰裕
我尝试着逃离
突然看见画报上的李洱,大头像
斜着身,一副《花腔》*,惊讶的句子
我把电话打过去,他热情得也像这场雨
我沿着声音寻找
听他讲狼猪之死*,书中的战栗
比雨更急。原来
从小说到诗歌只隔着一个隐喻
他说:“到七十三行去……”
我打开书页,竟找不到那地方在哪里
这雨是阳光的斑点
不出屋子,我就被它淋湿
200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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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腔》,小说家李洱的一部长篇小说。
* 狼猪之死,李洱当天讲述的一个小说中的故事情节
在天池,与君儿同舟
——给无花果
密林深处,瀑布锁住了时间
一叶小竹筏,额外地载着你和我 ,眩晕
没有隐喻,两个被城市挤伤的人
是不是等着竹篙划去
划开的是一道伤口吗?这天池
天的镜子安放着。据说一双龙凤鸟在附近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的影子
我知道的,一个在水中
游弋,一个衔着着火的姿势在枫叶上飞
我的手指恍惚、迷离
这世界没有什么永恒,一片枫叶走过手掌
一个正午澄澈一会儿,这就够了
但我躲不过你一览无余的眼底
隔着镜片,我捕捉到了什么?
我失语——反锁自己。我保持着
某种定力。最终忍不住指认一块
巨石:“它能不能作为见证,把想象抹去?”
悬念就悬在这儿。明天我们得回
城市,整个人得嫁过去。竹筏空了
从唇边滑落的名子:君儿——楔入我身体
2002/11/7
肥胖的路程瘦了下来
—— 给安琪
尖叫并不刺耳。相反
一种荷尔蒙穿过身体,颠覆掉
依维克的座位,肥胖的路程突然瘦了
在西峡,这个白天不会轻易被抹去
一个思想赤裸的女人、小蜜蜂
本身就是一束蓬勃的野花
绽开,游弋。你采摘了意外
谁采摘了你?一个叫龙潭沟的地方
树上的鸟一阵疾跑
你不喜欢爬山,喜欢什么
——“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
高跟鞋优雅地敲响着诗的肋骨
一阶一阶的的天空,人走一步
阳光就深入一次。枫叶慢慢熬红了
我们是否还站在困惑里
困惑是一种姿势。
就像这个下午,三个人在说笑
两个人在耳语,你的闽南歌曲
“天黑黑,天黑黑……”
又一次把跑不快的行程和车速颠覆
2002/11/16
穿过关节炎的疼痛
——给谷禾
我们,城市的一对酒杯
或谁着意抛在路上的两粒石子儿
疲于一条无限向上的路
用静止或交谈把一个下午的光线摁住
赶山的少女,红唇鸽子
她在远山以远鸣叫。脚下的尘埃
在上山前就被洗净了
我们无遮无拦,卡住了流水的速度
交谈。这有时比乱草还乱
但它抵达了细小事物的根部
有了光合,有了对应的情节和曲折
我们沉默时也看见石头里的鱼,游动着
隐秘的飞翔仅低过一棵野茱萸树
低于树的还有我们仰望的姿势
我们情愿坐在谷底,呼吸万物的
密语。看一些鸟飞过来,一些鸟飞过去
——这是我们制造的小秩序。
“流水带走秋天……”又带来什么
树叶居然还长在枝头,穿过
关节炎的疼痛,我说:风来了风来了
我们各自穿好风衣,交谈在延续……
2002/11/14
盖不住的谎言
——致zyw
你不是亚当,却偷吃了禁果
就像一杯酒
经胃壁,直接进入你血液
燃烧。然后眩晕,连想法也站不稳
这近乎走钢丝,平衡的先是自己的
心,再是脚的位置
但脚不能飞。现实贴着深渊
危险贴着你——走不好就摔断肋骨
我看见了,她在流泪
伏在你肩上。这绝不是夏娃的欢愉
她内心的暗影,钙化成斑痕
用特效的美容霜,用你的手也做不掉
她在信中,为我讲述了坏天气
——连阴雨。头顶的电扇把时光转走了
转不走黑乎乎的意识,醉和醒之间
她喊:“把我拉上来……”尔后又醉下去
我能对你说些什么呢?火焰
的种子,我没有经验埋在干净的水里
关键是一万吨海水够不够?要不
就种植在身体里,长成树冠把谎言盖住
2002/10/26
蜕变的夏娃
——回W君的信
未见到蛇以前,夏娃是一棵树
在秘密花园里,这多像你?
没有失落,也不知道什么是重逢
明净的脸上,写满了月儿的影
那份自在,我恐怕下辈子也修炼不成
尽管我在水池里,洗了三遍身子
那是哪一天呢?你的瞳子生了一层雾
看见的月是关山的月,听见的风
像另一个人的走动。这让你雀跃或流泪
一片枫叶捂住身体的部位,捂不住
着火的心。于是夜里梦见一张床
早上起来就寻找镜子,风景,梦的度数
你的生活多了些咖啡,酒和醉
你躺在午后说:这是黑乎乎的爱情
我知道,整个花园被你弄湿、弄得遭透
我指给你深深浅浅的痕迹:“瞧吧——
这才是个开头……”要不怎么安插这些
故事?要不会有诺亚方舟?
洪水淹没的是灵魂,是你的
心。我试着打捞一把,哎呀呀
怕的是坏了耶和华善良的遥控器
2002/10/21
8月15日夜的一个电话
——给小传
电话线的一端。
拖拉机正从郊外托运砖、水泥和满月
的影子,你透过渭南市的噪音轮廓清晰
电话亭左右摇摆,想倾斜
你左手拢长发,右手死死握紧话筒
——此时这惟一能传递几缕幽香的道具
带着布谷鸟、紫衣草和内心的渴
我吐出的字在风中不再丢失
我相信这是真的,在暗淡中
“一个人,是如此遥远……”
我张张嘴,忍住没有发出叹息
我打开室内的台灯
对着话筒,几乎把自己压缩成光送过去
但压缩的只是声音:动词、名词和形容词
让它们相约小聚,在一个黄昏
在桂树下或城市的某个草坪
耳朵失聪,眼睛触及灵魂的一个敏感点
发过太多信件的手指失去意识。
电话线的一端,你还在追问——
平顶山还是渭南的哪一天(十一?)
你要我怎样告诉你
遥远是一堵无法逾越的墙
墙那边,你声音如此荒凉
2002/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