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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利军:《雁西湾:物候与记忆》《在黄河入海的平原上寻找一座山》
作者:佚名  文章来源:转载  点击数3062  更新时间:2011/5/27 16:17:42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admin

雁西湾:物候与记忆


  正月。
  风吹黄河,雪渐融。过新年的鞭炮红纸屑飘落在院子里的雪堆上。大黑狗的尾巴脏脏的,村外雪水里的小麦开始露出冬天的青。而黄河上,由于乘寒复积的冰块开始融化,易成凌汛。每当正月,总有黄河工人前来炸冰。炮一响,声音震天动地,冰块横飞。近七八年,黄河的冰(那小山一样隆起着的庞大、堵塞、寒冷、无情、钻石一样的光泽……)变薄了,甚至是没有了。如今到河边,但见流水安静,河边堆积着干枯的芦苇、茅草,偶尔可见几片吹刮了数月的将近腐烂的长长玉米叶。
  二月。
  蛇复苏。儿子属蛇,正在托儿所读中班的儿子脱下了身上的厚棉衣。
  儿子不认识我记忆中的物候,他身边的物候被一座庞大的城市吞掉了。他不知道:蛇复苏之后,柳树就要萌芽,旧时的燕子将飞到我家西厢房屋梁上;下旬,杨树和槐花开始萌芽,雁西湾蜷缩的腿脚动弹了起来,黄河两岸黄泥颜色的村、镇(黄泥土坯墙,黄泥屋顶,黄泥院落,黄泥街道……)也动了。——黄泥村、镇从我记忆的童年一到动到我的少年。再然后,黄泥村、镇仿佛蛇脱皮一样,身上的黄不见了,露出了灰重的水泥色。——这种水泥色是由塑料大棚里的蔬菜、趋之若鹜的商业活动、河滩里消失的林海、众多鸟雀虫鱼的死亡组成的。 
  我不喜欢这样的气息,我熟悉的是陈旧落寞的黄泥色彩。
  三月。
  梨展花,桃出蕾,苹果花绽放。青蛙出河,布谷鸟南来,大雁飞上了高高的天空。小麦先是拔节,然后又快速抽穗,孩子们急脱脱地拖着风筝在野地里跑。引黄干渠边,堂哥马立山(他过去在孤岛草原上牧马,当草原成了油田的矿区,他就回乡干起了种地的营生)坐在一台8马力发动机前,把黄河水抽到白杨树下的小渠道里。黄河水泛着白沫,一直流到青青的麦田。世界是多么紧张、忙碌。可没有多久,所有桃梨的诱人花朵,竟皆纷纷坠落。春雨来时,但见流水飘浮无情落花。
  四月。
  时间不会中断。三月过后就是四月。落花流水之后,桃子硬核,幼梨初成,苹果落实,夏玉米、夏高梁开始播种,壁虎、蝙蝠出洞了…… 
  五月。
  苇林浩荡,水鸟翔集,棉花播种。
  二十多年前的端午节,奶奶给我的小手系上五色线。
  红枣粽子润滑、闪亮、晶莹、散发着透明乡村的清香(雁西湾有制作粽子的上好材料)。——大米(黄河口地区的稻米尽管种植面积特别小,却是中国口感最好的稻米。而雁西湾稻米在黄河口地区又公认是最好的)。棕子包装叶(雁西湾随处可见碧绿的苇林。苇生着宽大的叶)。红枣(雁西湾红枣和著名的沾化金丝小枣生养区处于相同的盐碱滩。红枣脆、甜、水分多)。令人遗憾的是,最近十来年,雁西湾已不再出产稻米。原因是有一年黄河里无水,大片的水稻都干死了,农人们后来就索性把水田改为旱田。
  原汁原味的雁西湾棕子,只能在记忆里品尝了。
  六月。
  上旬,夏玉米、夏高梁出苗,棉花现蕾。临近中旬,天气突然会变得空前火爆。湾南湾北的小麦借此把高温和阳光吸纳进肺腹。不出十几天,原本青绿的小麦就金灿灿了。那个时节叫麦秋(一个因为麦子成熟而穿插在初夏的特殊秋天),我能够记得1978年那个正在读小学一年级的我,挤在一群乡下孩子中间去河滩里帮公社社员捡麦穗。那份劳动对我来说,就像过春节一样吸引着我。我的语文课本上,画着一幅表扬“小朋友拾麦穗”的宣传画。为了拾麦穗,我做了很多准备工作,先是到后村代销店用五分钱买一包糖精,再找一个空酒瓶灌上白开水,往瓶里撒上几粒糖精。然后,把装着糖精水的酒瓶子用细绳系好,像背书包一样背在身上,就跟着老师去拾麦穗。拾了多少麦穗现在不记得了,只记得中午可以到黄河护提屋吃免费的午餐:炒虾酱,窝头。回到学校,老师给每个参加劳动的孩子除了口头表扬,还奖励两块水果糖。
  拾完了麦穗,雨水就下了起来。
  夏高梁,开始拔节了。
  七月。
  棉花开出或粉或白或黄的花。苹果果实膨大。梨熟了。桃亦熟了。
  流火啊。我和小伙伴把割草的篮子挎在身上,在村后一座写着“农业学大寨”的青砖桥上磨镰刀。有了锋利的镰刀,我们才会找到脆绿的芦草。而当我们走进傍晚的瓜园,待瓜棚老人马玉昌(现已去逝十多年)切开滚圆的大西瓜,红红的瓜瓤清凉止渴、凉心泻火。
  最热时节所产之物,竟是世间最寒之果。
  八月。
  天渐凉,棉花熟,摘棉的妇人低胸弯腰,秋后的蚂蚱在野地里坚持最后的跳跃。一片片芦苇的絮,从黄河北岸往外飘。
  九月。
  天高气爽。先是夏玉米成熟,紧接着夏高梁成熟。农人把铺盖卷往马车、驴车上一扔,然后就赶着马车、驴车到百里外的刁口、六合等海滩去了。不几日,他们就把整车的野大豆、以及自己春天种下的大豆,运了回来。有时,还将大批大批的马群、牛群赶来过农闲。刁口、六合那些地方,我没去过。可近十来年,却不见再有农人去那儿种地放牧。今年秋,我问农人是怎么回事,对方说:海滩上的地早就没人种了,屋子(黄河口地区供农人种地时的集体食宿场所)已没有了。那些荒地已不再属于雁西湾所有了,早就划给新成立的河口区了。农人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中带着遗憾。不管怎样,九月下旬已到,小麦又需要播种了。  
  十月。
  田地里,小麦出苗。田地外,黄蓿菜老茎挂红。排着整齐队伍的大雁往南飞。为此,我曾写下《看大雁》:“一行大雁沿着黄河往南飞……/长时间过后,又有一行大雁往南飞//两行大雁之间,一个人/立在黄河岸边,已如第三行大雁进入天空”。——雁西湾大雁曾铺天盖地。每天傍晚,前村驼背的董老五架小木船悄悄驶进河湾。董老五先是把火枪架在被树枝、柴草伪装过的船上,然后把自己的身子隐藏起来,待雁群在河面上落定,才扣动扳机。据说,他一枪能打上百只雁。尽管打雁的人很多,可河面上雁群却不见少。早晨,不等我起床,村里已有人在河涯上拾了一大篮子雁屎。雁屎是宝,是鸡鸭猪狗上好的食物。唉,雁西湾的大雁呀,它的飞翔曾是多么地高远、身姿曾是多么地矫健、羽毛曾是多么地柔软、性情曾是多么地温和,可如今,雁西湾已几近无雁。失去了大雁的雁西湾尽管比以前富有,却多了些孤独和麻木。——“雁鸣悲秋,雁叫声声心欲碎”,见不到大雁的我,心从何碎?!
  十一月。
  蟋蟀终鸣。蛇蛰眠。蛙入河。蝙蝠入穴。壁虎爬走。有名无名的小虫终鸣。
  苹果树落叶。梨树落叶。桃树落叶。刺槐落叶。杨树落叶。榆树落叶。桐树落叶。
  麻雀囤食。落雪。
  十二月。
  最是多情的柳树,也落了叶。惟一没有落叶的植物是河堤上新载的松。松尽管是绿的,却一团黝黑,脏头脏脸,没有多少生机。冬天的松,正如那些挤占了原本就不多的耕地的乡办工厂一样,我实在不愿多谈。我更喜欢那些光秃秃的树枝。毕竟,当很多事物都变了样,只有光秃秃树枝依然坚持着自己应有的干硬和坦荡。
  光秃秃的树枝哟,它们是落叶的老家;待它们挺过冬天,醉人的新绿将重回它们身边。

在黄河入海的平原上寻找一座山


  平原是我家乡盐碱滩上旱不死涝不坏的刺槐林、野芦苇,是村庄后面柳树林里一头孤单的渤海老黑驴。而山,那种有高度,那种庞大的,伏在云彩下的坚实堆积物,则是一个平原男人的梦境、一只可以飞向远方的老鹰。我生在白帆点点的黄河北岸,长在渤海湾西那片春天开满茅草花的盐碱滩。要不是七周岁时,祖父带我坐半天小火车到齐国的腹地临淄见了一些栽着青黑松树的山,我的整个童年恐怕全要陷落进平塌塌的荒滩碱野。见过山,心中就有了具体的山。此后的我,有一个清晰的古典梦幻:不断缩减黄河口平原与临淄山地的距离,直到拥有陶渊明《饮酒》诗中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后的我虽说没有久居山林,却也做了地质勘探队员,从泰山和昆仑,从太行到天山,我的脚步几乎踏遍了中国版图内所有名山和荒山。
  内心堆起了高山,平原就小了。可是我依然希望在生养自己的黄河入海口找到一座山。我是学地质的,理智告诉我,黄河口不可能有山。夏日芦花纷飞,幻梦中的我,又觉得家乡那遍地的碱滩野草是有根的。那根肯定是一座山。可是,从白发苍苍的老翁到稚小少儿,没有人说过黄河入海口有山。中国地形图甚至山东地形图也没有在黄河入海口标出丁点山的印记。倒是常听人说,鲁北山地一直到北京燕山,南北长达800里皆是一马平川。后来终于有人说,入海口平原上有一座山,不过那是小土包,位置在入海口西北部,无棣县东北角。这样的信息,对我来说与其是惊喜,倒不如说是绝望。难道我的幻梦只是一个小土包。我问询了100个朋友,大约有99点9个朋友或说不知道或说那山只是小土包。我再也沉不住气了,无论如何也要到黄河入海口西部的无棣县找一找,看一看。
  汽车出东营城(其实无城,只是一个石油基地),向北穿过入海口腹地披挂着白哗哗盐碱的利津、沾化两县,直插无棣县东北。见过路标上“无棣”字样,我的心就紧张起来,眼睛像寻找在空中飞翔的小麻雀,忽左忽右地巡视,生怕不小心错过一座山。司机师傅说:“笑话,这么光秃秃平坦坦的大平原怎么会有山,如果真的有山,准是怪事!”
  可后来,当汽车驶过无棣县东北角的一个镇子,又躲过一群横穿公路的毛发脏黑的白绵羊,隐隐约约的“山影”还是出现了。大约十几分钟后,我看清了,形成“山影”的庞然大物不是别的,而是一地越堆越高的石头。石头堆得高了,石头就大了,人就感觉到了风动。而白云也在天上飘。石头堆积物的垂直高度尽管不很高,兀立在辽阔入海口平原上,却是挺拔高峻。能够以八百里平原为根基,在八里百平原上一峰独秀的,不是山,又是什么?我的内心在瞬间骄傲起来。什么“没有山”、“小土包”、“太矮了”……统统见鬼去吧。传闻和经验是多么地不可靠。
  那“山影”不仅是山,还有名有姓。叫马谷山。沿山北一条低洼不平的小路进山,满山石头多是细小碎石。石头多为圆形,仿佛一个个握紧的铁拳头。颜色多为黑或灰,也有青的、黄的,有些暗红石头,让人见了,疑是民国或大清朝时期凝固了的血。山北,有长方形山包,开阔平坦,长着正在泛黄的野草。过山包,陡峭山腰处,尽是奇形怪状小山峰,可见数十米深悬崖。悬崖右侧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名为龙马洞。这么多不可思议的石头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堆积在一起,这又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凭我当过6年地质勘探队员的直觉,我初步断定,这座山可能是火山。再往上走,风比山脚下大了许多,几棵孤零零小树在山顶特别瘦小,风中摇摆的树干让我想起高处不胜寒,想起秋天的确深了。
  树摇,我的心也摇。万年前直入云天的来自地层深处的火焰尽管熄灭了,但火焰的形状、火焰的高度、火焰的激烈喷发、火焰挟持的高温岩浆,却以山的记忆留存了下来。马谷山啊,马谷山!它就是昔日的火山口,就是炙热的蘑菇云在升腾。它有山的气概,火的记忆。它可以穿透历史穿透时空,穿透我们日复一日的星星月亮、柴米油盐,把我们拉进山海巨变的岁月风云。
  比如,山顶西部有一亭。亭内有碑,碑的正面刻“魏武帝曹操登临处”,背面刻有曹操的《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领着女儿上山逮蚂蚱的村民马玉祥说:“这山又叫碣石山,是一千七百多年前,曹操率军北伐时,登临的碣石山。”我问“什么,你说什么,碣石山?”马玉祥说“碣石山,就是曹操在这儿写诗的那个山。”我递给马玉祥一支烟卷,他点了,半倚在山石上和我聊起来,他说他是村小学数学老师。他听老辈人讲,数十年前这山上曾有碧霞元君祠、文昌阁、盐神庙什么的,还有尼姑、和尚在此修行。再比如,据说大文豪刘长卿、陆游等人曾在此登山作诗文,陆游《即景》就有“齐州山水窟,登眺有佳处。秋夜海东船,春荠鬲滩树”。
  我如坠云雾,而那马玉祥的女儿却在我身旁跳着高说:“我又逮了一只,叔叔,这只蚂蚱比那只还大。”
  下山。山下依旧是空茫的入海口滩涂平原。不远处有个马山子村,红砖红瓦,盐田广布。这马山子的马姓居民皆我同族。族谱载,明后期,马氏三兄弟从西北到渤海湾,老大滩海打渔种粮的地方即是现今马山子,老二去的地方不必说了,老三去的那个地方就是我所在的村落。马山子人告诉我:唐初,东盐州人马君德揭竿而起,亮出起义大旗,附近百姓一呼百应,再后来,当马君德统领的义军被唐王朝镇压后,当地百姓为纪念马君德,把旧时碣石山改名为“马谷山”。
  这是紧挨涛浪汹涌渤海湾的马谷山吗,这是睡在黄河入海口左侧的马谷山吗,我疑惑起来。我觉得马谷山更像是现实人生中的海市蜃楼。——回到东营城,我查阅了大量文献资料。我可以将确凿的史料和有关条目摘录如下:马谷山旧称碣石山,海拔62.5米,周长1600米,处在今黄河三角洲西侧,是鲁西北平原上惟一的山丘,系12万年前火山喷发形成的死火山;195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三国演义》卷首右上方,有一张“三国演义地图”,在今马谷山的位置清晰地标有“碣石”二字;马谷山所处的地方,是古黄河入海口,历史上的黄河曾由官渡分支流经马谷山,马谷山一带的黄河又称北黄河;明朝地理学家顾炎武所著《肇域志》记载:“海丰县有马谷山,即大碣石山。”
  后来我又接连去过马谷山。我坚信大山不仅需要发现,更需要养护。遗憾的是,马谷山始终没有得到应有重视和保护,它尽管于1999年经山东省人民政府批准,立了块一米多高的牌子“马谷山自然地质保护区”,但由于它藏在平原无人识,山体破坏依然时有发生。不过后来,我发现我多虑了,我应该“庆幸”那些不自觉的山体破坏才是。木秀于林,风比摧之,可马谷山,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马谷山能够在八百里平原上百世不崩、一峰独秀,概是与它低调、自养分不开。此可谓丢卒保车。(“大张旗鼓,若有介事”的名山开发,远比村民的小敲小打更易让一座名山伤筋动骨。我真担心有朝一日马谷山变成一个人流如织的滩海山地旅游景区。当世俗的喧热和艳丽给马谷山换了颜面,马谷山还是今天的马谷山吗?我不得知。)其中隐约生存之迷,令我仿佛明白了马谷山为何能够在无遮无拦的大平原上活下来,我又为何多年不知、不识马谷山了。
  今日,我在黄河入海平原上想起、说起马谷山,而马谷山也在黄河入海平原上自生自长。屋子里,马谷山的一块块山石,或红,或青,或深褐,在我沉重的书架上、在我的生活中,再次留下莫名的重。抬头望窗外,远处是油田机器密布的东营城,而窗下街路上,一头从碱滩荒野误入城市的渤海黑驴,正边啃路边秋天老草,边拉下一摊摊屎饼子。——山自养,黑驴自养。守住内心荒野、守住灵魂深处的山,才是一个盐碱滩男人的艺术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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