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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新诗选
作者:佚名  文章来源:不详  点击数9975  更新时间:2014/3/7 13:47:30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admin
 日记
 
从一棵茂盛的橡树开始,
园丁推着他的锄草机,从一个圆
到另一个更大的来回;
整天我听着这声音,我嗅着
青草被刈去时的新鲜气味,
我呼吸着它,我进入
另一个想象中的花园,那里
青草正吞没着白色的大理石卧雕,
青草拂动,这死亡的爱抚,
胜于人类的手指。
 
醒来,锄草机和花园一起荒废,
万物服从于更冰冷的意志;
橡子炸裂之后,
园丁得到了休息;接着是雪,
从我的写作中开始的雪;
大雪永远不能充满一个花园,
却涌上了我的喉咙,
季节轮回到这白茫茫的死。
我爱这雪,这茫然中的颤栗;我忆起
青草呼出的最后一缕气息……
 
 
布拉格
 
布拉格的黄昏缓缓燃烧
布拉格的黄昏无可挽回
布拉格的黄昏,比任何一个城市的
都更为漫长
布拉格的黄昏,刺痛了我的心
 
谁在这时来到桥头伫望
谁就承担了一种命运
谁从深巷或书本中出来,谁就变为游魂
谁碰巧在这时听到教堂钟声,谁就会
死于无地
 
流亡的人把祖国带在身上
没有祖国,只有一个
从大地的伤口迸放出的黄昏
只有世纪与世纪淤积的血
超越人的一生
 
没有祖国
祖国已带着它的巨石升向空中
祖国仅为一瞬痛苦的闪耀
祖国在上,在更高更远的地方
压迫你的一生
 
我将离去,但我仍在那里
布拉格的黄昏会在另一个卡夫卡的
灵魂中展开
布拉格的黄昏永不完成
布拉格的黄昏骤然死去——
如你眼中的最后一抹光辉
 
1994
 
 
尤金,雪
 
雪在窗外愈下愈急。
在一个童话似的世界里不能没有雪。
第二天醒来,你会看到松鼠在雪枝间蹦跳,
邻居的雪人也将向你伸出拇指,
一场雪仗也许会在你和儿子之间进行,
然而,这一切都不会成为你写诗的理由,
除了雪降带来的寂静。
一个在深夜写作的人,
他必须在大雪充满世界之前
找到他的词根;
他还必须在词中跋涉,以靠近
那扇唯一的永不封冻的窗户,
然后是雪,雪,雪。
 
1996.3.美国尤金
 
 
带着儿子来到大洋边上
 

带着儿子来到太平洋边上
当大洋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天边滚滚而来
我以前的那些妄想,还有那些焦虑
一瞬都失去了意义……
 

孩子,尽情玩吧
这里是美国西北海岸,这里是沙丘流动、海豹嬉戏的地方
人在这里变小,孩子们在这里长大
那座十九世纪的灯塔早已作废,更伟大的元素
在这里闪耀……
 

人还不足以眺望大洋
人只能在低矮的屋檐下,在世代相传的篱笆、怨恨和争吵间
伸展他们卑微的意义,而大洋不会给他们提供尺度
人啊,来到这里,被海风吹酸了眼……
 

带着儿子来到大洋边上,而大洋的对岸就是中国
大洋茫茫,隔开了两个世界,还将隔开你与我
——孩子,你需要长大
才能望到大洋的对岸,你需要另一种
更为痛苦的视力,才能望到北京的胡同
望到你的童年的方向……
 

滚滚波涛仍在到来
人们离去,带着盐的苦味,消失在宇宙的无穷里
仍有人驱车前来,在松林间支起帐篷
仍有孩子伸出手来,等待那些飞来的鸥鸟
海边的岩石,被海风吹出了洞……
 
1997——2001,美国尤金,北京
 
 
第四十二个夏季
 
1
夏季即将过去。
蟋蟀在夜里、在黑暗中唱它最后的歌。
秋凉来到我的院子里,而在某处,
在一只已不属于我的耳朵里,
蝉鸣仍在不懈地
丈量一棵老榆树的高度。
 
2
夏季即将过去,
它的暴力留在一首膨胀的诗里。
整个夏天我都在倾听,
我的耳朵聋了,仍在倾听;
先是艳俗的蛙歌,然后是蚊虫,尖锐的
在耳边嗡嗡作响的痛苦;
现在,我听到蟋蟀振翅,在草棵间,
在泥土的黑暗里,
几乎表达了一种愤怒。
 
3
夏季即将过去,
生命中的第四十二个夏季过去而我承认
除了肉体的盲目欲望我从生活中
什么也没有学到。
现在,我走入蟋蟀的歌声中,
我仰望星空——伟大的星空,是你使我理解了
一只小小苍蝇的痛苦。
 
1999.9.北京昌平上苑
 
 
八月十七日,雨
 
雨已下了一夜,雨中人难眠
雨带来了盛夏的第一阵凉意
雨仍在下,从屋檐下倾下
从石阶上溅起,从木头门缝里朝里漫溢
 
向日葵的光辉在雨中熄灭
铁在雨中腐烂
小蛤蟆在雨中的门口接连出现
而我听着这雨
在这个灰蒙蒙的低垂的早晨
在这座昏暗、清凉的屋子里
在我的身体里,一个人在哗哗的雨声中
出走
一路向南
 
向南,是雨雾笼罩的北京,是贫困的早年
是雨中槐花焕发的清香
是在风雨中骤然敞开的一扇窗户
是另一个裹着旧雨衣的人,在胡同口永远消失
(下水道的水声仍响彻不息)
是受阻的车流,是绝望的雨刮器
在倾盆大雨中来回晃动
 
就在一个人死后多年,雨下下来了
 
雨就这样泼溅着,在你的屋顶,雨
将你的凝望打入了泥土
雨中,那棵开满沉重花朵的木槿剧烈地摇晃
那曾盛满夏日光辉的屋子
在雨中变暗
 
每年都会有雷声从山头上响起
每年都有这样的雨声来到我们中间
每天都有人在我们之中死亡
 
雨中的石头长出了青苔
 
2001.8.北京昌平上苑
 
 
冬天的诗 (节选)
 
1
多年以后他又登上了长城,他理解了有一种伟大仅在于它的无用。
 
2
雪仍在下。在晦暝的天气中,这细密、几乎看不见的雪:它像是一种爱,仍在安抚着辛劳了一年的大地……
 
3
我再次感到了我的北京,当我从冬日的写作中抬起头来:一个近在眼前而又远在另一个世纪里的城市。
 
4
他永远是一个泥泞中的孩子。他只想哭,但还没有学会诅咒!
 
5
入冬以来,田野上又出现了雾。也许,冬雾本身就是一种语言、一条田野的舌头,它诉说着,飘移过公路,在泥沼地的深处消失……
 
6
一位父亲给他远在他乡、一去不回的儿子写信,写到最后却又把信撕了——为一种多余的、无人能继承的痛苦?
 
7
昨夜寒流袭来,今晨田野一片银白,道路两侧蒙霜的荒草灿烂。寒风仍在吹拂。如果我们的身边是海,它一定会如梦如幻,会在这彻骨的暴力中发蓝……
 
8
他像逃税一样烧掉自己的早期作品。他还要烧,直到自己一无所有。
 
9
几乎是所有我见到的人都在这个冬天变老了。你还要更老一些,老得足以使你看到童年的方向。
 
10
城里的朋友来了,来到乡下欣赏雪景。就在这里住下吧,不仅看迸放的晚霞,也和我们一起倾听——那起于夜半的、在你我灵魂的裂隙中呼啸的西北风……
 
11
不是在雾散去时,而是在乡愁变得格外清澈时,我们才注意到一匹马的存在。
 
12
如此多新冒出的酒吧,并没有把这里变成巴黎。它缺点什么呢?它缺少一条从我们身体中间流过的河,一阵从物质中透出的风……
 
13
多年以后他又打开《清明上河图》:不再只是为了那高超的史诗笔触,而仿佛是为了还俗,为了混迹于车马牲畜之中,为了屈从于生活本身的力量,为了把灵魂抵押给大柳树那边的那座青楼……
 
14
不是病疼,而是某种书写最终在他身上化为一阵抽搐。
 
15
又一阵从身后追来的西北风。在雪雾的引导下,艰难的行车人,你要努力辨认的,已不仅仅是道路……
 
16
舞台搭起来了。只有小丑才能给孩子们带来节日。
 
2000,昌平上苑
 
 
变暗的镜子(节选)
 

热爱树木和石头:道德的最低限度。
 

时代在进步,傍晚时分在路边招手的染发女孩也多了起来。为什么你不把车停
下?你还有什么可骄傲的?难道你高贵的灵魂真的会比一把她们的梳子更为不
朽?
 

葡萄酒沉睡在你的头脑里,而忘却的痛击有时比一枚钉子尖锐。
 

终有一天,你会忆起京郊的那家苍蝇乱飞的小餐馆:坐在那里,望着远处希尔
顿大饭店顶层的辉煌灯火,你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对贫苦人类的侮辱。
 

机场关闭,暴风雪仍在发疯地填着大海;不是回家,而是一种对话变得更困难了。
 

那些已知道在严寒中生活是怎么一回事的人,将从院子里腾出一小块地来,种上
他们的向日葵。
 

是到了从墙上取下从前女友的画的时候了,但,在新女主人投来的目光中,该把
它放在何处呢?
 

活到今天,要去信仰是困难的,而不去信仰是可怕的。
 

发霉的金黄玉米,烂在地里的庄稼,在绵绵秋雨中坐在门口发楞的老人。为什么你要避开他们眼中的辛酸?为什么你总是羞于在你的诗中诉说人类的徒劳?
 

如果一头驴子说它是伟大诗人,你要肃然起敬,因为这是在一个诗的国度。
 
十一
当你变老,开始接受儿子眼中那一丝讥讽的眼光,就像在一个等待已久的节日里,
却得到一份最不应有的礼物。
 
十二
我喜欢听这样的音乐,在大师的演奏中总是响起几声听众的咳嗽:它使我重又在
黑暗中坐下。
 
十三
不是你老了,而是你的镜子变暗了。
 
十四
不是你在变老,而是你独自用餐的时间变长了。
 
十五
不是家乡的女人不贞,而是那个在风暴中归来的水手已瞎了多年。
 
十六
你每天都在擦拭着房间里的松木地板,是为了和你的永不降临的赤足天使生活在
一起?没有天使。在你的墙角上方,一只大蜘蛛下凡。
 
十七
早上起来听管风琴,黄昏时听小提琴,晚上听钢琴;而在夜半醒来后,你听到的,
是这无边的寂静。
 
十八
再一次获得对生活的确信,就像一个在冰雪中用力跺脚的人,在温暖自己后,又大步向更远处的雪走去。
 
十九
多年之后重游动物园:她仍一如既往地迷恋于蛇馆,而你想看到的已不再是老虎或天鹅,现在,你走向被孩子们围住的猴山。
 
二十
当他像苦役犯一样完成这一生的写作,我想他将走出屋子,对着远方这样喃喃自语地说:孩子,现在,我可以感受到温暖的阳光了,我可以听到从你的花园里传来的你的女儿的笑声了……
 
2000,昌平上苑
 
 
简单的自传
 
我现在写诗
而我早年的乐趣是滚铁环
一个人,在放学的路上
在金色的夕光中
把铁环从半山坡上使劲往上推
然后看着它摇摇晃晃地滚下来
用手猛地接住
再使劲地往山上推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
 
如今我已写诗多年
那个男孩仍在滚动他的铁环
他仍在那面山坡上推
他仍在无声地喊
他的后背上已长出了翅膀
而我在写作中停了下来
也许,我在等待——
那只闪闪发亮的铁环从山上
一路跌落到深谷里时
溅起的回音?
 
我在等待那一声最深的哭喊
 
2004
 
 
从城里回上苑村的路上
 
入冬的第一场大风之后
那些高高低低的鸟巢从树上裸露出来
在晴朗的冷中
在凋零、变黄的落叶中
诉说着它们的黑
 
但是那些鸟呢
那些在夏日叽叽喳喳的精灵呢
驱车在落叶纷飞的乡村路上
除了偶尔叭地一声
不知从哪里落在挡风玻璃上的排泄物
我感不到它们的存在
 
家仍在远方等待着
因为它像鸟巢一样的空
像鸟巢一样,在冬天会盛满雪
啊,想到冬天,想到雪
便有长尾巴的花喜鹊落地,一只,又一只
像被寒冷的光所愉悦
像是要带我回家
 
2004
 
 
晚年的帕斯
 
去年他眼睁睁地看着
傍晚的一场大火
烧掉了他在墨西哥城的家
烧掉了他一生的珍藏
那多年的手稿和未完成的诗
那古老的墨西哥面具
和毕加索的绘画
那祖传的家具和童年以来
所有的照片、信件
那欢乐的拱顶,肋骨似的
屋椽,一切的一切
在一场冲天而起的火中
化为灰烬
 
那火仍在烧
在黑暗中烧
烧焦了从他诗中起飞的群鸟的翅膀
烧掉了一个人的前生
烧掉了多年来的负担
也烧掉了虚无和灰烬本身
人生的虚妄、爱欲
和未了的雄心
都在一场晚年的火中劈啪作响
那救火的人
仍在呛人的黑暗中呼喊
如影子一般跑动
 
现在他自由了
像从一场漫长的拷打中解脱出来
他重又在巴黎的街头坐下
落叶在脚下无声地翻卷
而他的额头,被一道更遥远的光照亮
 
2004
 
 
田园诗
 
如果你在京郊的乡村路上漫游
你会经常遇见羊群
它们在田野中散开,像不化的雪
像膨胀的绽开的花朵
或是缩成一团穿过公路,被吆喝着
滚下尘土飞扬的沟渠
 
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它们
直到有一次我开车开到一辆卡车的后面
在一个飘雪的下午
这一次我看清了它们的眼睛
(而它们也在上面看着我)
那样温良,那样安静
像是全然不知它们将被带到什么地方
对于我的到来甚至怀有
几分孩子似的好奇
 
我放慢了车速
我看着它们
消失在愈来愈大的雪花中
 
2004
 
 
传说
  ——给杨键
 
在安徽当涂,我很难相信李白
就埋在这里的青山下;
纵然人们很早就修造了墓园,
纵然我在诗人之墓前停下的那一刻,
也曾感到了
一种千古悠悠的孤寂。
 
而接下来,在采石矶,
在临江而起的悬崖上,看到“诗人捞月处”,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如同我感到了
某种让我惊异的冲动,
不是因为醉酒,
更不是出于幻觉。
 
归来,
坐大巴穿过村镇;
在尘灰和泥土里生活的百姓,
在屋檐下,或在突突冒烟的拖拉机上
失神地望着远道的访客。
我看着他们,我相信了这个传说。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
如同我在这颠簸的尘埃飞扬的路上,
在一阵揪心的悲痛中,
再一次相信了贫困、孤独
和死亡。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月亮
就为我徐徐移近。
 
我们的一生,
都在辨认
一种无名的面容。
 
2005,11
 
 
桔子
 
整个冬天他都在吃着桔子,
有时是在餐桌上吃,有时是在公共汽车上吃,
有时吃着吃着
雪就从书橱的内部下下来了;
有时他不吃,只是慢慢地剥着,
仿佛有什么在那里面居住。
 
整个冬天他就这样吃着桔子,
吃着吃着他就想起了在一部什么小说中
女主人公也曾端上来一盘桔子,
其中一个一直滚落到故事的结尾……
但他已记不清那是谁写的。
他只是默默地吃着桔子。
他窗台上的桔子皮愈积愈厚。
 
他终于想起了小时候的医院床头
摆放着的那几个桔子,
那是母亲不知从什么地方给他弄来的;
弟弟嚷嚷着要吃,妈妈不让,
是他分给了弟弟;
但最后一个他和弟弟都舍不得吃,
一直摆放在床头柜上。
 
(那最后一个桔子,后来又怎样了呢?)
 
整个冬天他就这样吃着桔子,
尤其是在下雪天,或灰濛濛的天气里;
他吃得特别慢,仿佛
他有的是时间,
仿佛,他在吞食着黑暗;
他就这样吃着、剥着桔子,抬起头来,
窗口闪耀雪的光芒。
 
2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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