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满灰屑的雏鸽,落向一个 裂有小口的窗子。室内飞翔的孩子, 收起漩涡,和它对望。 他们都显得有些疲倦。 “您和我见过的乌鸦不太一样”。 孩子脱下外衣—— 一个长者,和鸽子飞得一样高。 “你能看出我的年龄吗?” 我在更高的枝头,看过 戏剧,转瞬即是千年。 在朦胧的睡意中被惊醒, 他看见窗台上的乌鸦, 用侧影掩饰受伤的左翅。 黑影淹没了 孩子的脖颈。 他想起相似的场景—— 平顶山、许昌,商丘或者南阳, 人们蹲在散发异味的河边发呆,垂钓 那些捂着鼻子觅食的鱼。 没有形体的人, 燃烧自己。他甚至不能使一只乌鸦 感到一点压力。隔着世纪的空间, 他观望、挣扎、忏悔。 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父亲, 这使他过早陷入人生的焦虑。 不过,他经常能感觉到 周围隐约的影子,亡魂一样 注视他的成长。 和一个孩子的相遇, 让它感到意外,尤其是 他脱下外衣的样子: 一个须发皆白的孩子, 伏在养父衰老的腰背上。 穿越了几个世纪,它很少 看到过类似的场景。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 这么黑的鸽子。 但是它疲倦,却不失良善的 眼神,让他确认了它的身份。 年迈的舅舅,曾经讲述过 一次让他忏悔一生的奇遇:年轻时, 家乡的林子还没有消失, 他猎到一个自称认识蒲松龄的狐狸—— 她说,如果放了她, 她可以带他去见识他做梦都想去的 地方。 因为他的不信,在疏忽的瞬间 她化烟而去。 它露出左肩的绷带。 几天以前,你们在砀山 观赏梨花, 我却被一个孩子用弹弓击伤—— 唉,诗人的灵魂吸引我飞了过去, 就像邻居米沃什说的: 有诗人生活的地方,是有福的。 可是我还是受到伤害。 我化作一个受伤的老人, 到附近村庄。 直到第十六户人家,一个小女孩 把我引回她的家里。 你们走后,我就着月色, 在梨园里散步, 看见几个没有影子的老人, 坐在坟头上聊天,各自拿着 自己的酒葫芦。 我栖落枝头,仔细倾听—— 白天 杂乱的脚步打扰了他们。 看着大家走来走去, 空茫而失神, 他们的心在五瓣梨花中裂开了。 微醉的老人, 谈论着礼乐坏损时代, 一个中庸的民族, 突然变得如此决绝。 孩子打了个呵欠—— 为了那些比自己 更小的孩子,能重新听到歌声, 他一夜未眠——在理工学院的小池塘边 教青蛙歌唱。由于它们生下来 就和孩子一样,没有见过父母, 守着无言的水, 三代下来,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语言。 看着孩子微蓝的眼睛, 它感到心痛。 想到路上遇到过的那些 银鹊树,它们择山而居, 至今还保有 高大的身形,优雅的举止。 可是他们在人间逐渐变得稀少。 隔着细小的裂口,他们 对视着。不知何时, 传来了歌声, 那高古的声音,伴着雪花催开 腊梅时的琴弦: 蚁听雷鸣,鸟聚树巅, 雷息树倒,蚁丧鸟散。 草木萌动,孕育新兽。 海水不枯,蜃市薪传。 路长人小,忧绝难免…… 他们辨析着那声音, 仿佛就在近旁,恍惚又距很远。 时间像一粒埃尘,静止在 窗台上。 在逐渐忘记了 隐形在黑暗中的父亲, 忘记了自己是一只乌鸦,还是孩子, 一个老人,还是 雏鸽的时候—— 一场暴雨下了起来。 2009年4月8--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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