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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灵剑:《老鳄鱼》等(10首)
作者:佚名  文章来源:转载  点击数2408  更新时间:2011/5/27 16:16:27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admin

老鳄鱼

老鳄鱼老了,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年龄
她的呼吸,已经和这片河沼融为了一体
没有谁不相信:这里是她天生的村落或领地
包括斑马、牛羚,包括狮子、河马,还有猎人
她喜欢这水草年年丰美的地方
喜欢在这里忍不住交配,倾情生育
她不记得有多少次,把蛋产满精心搭起的草窝
等小鳄鱼孵出,等他们游进阳光下的浅水
10只,20只,30只……50只,甚至更多
她耐心地看着小家伙们成天嬉戏
耐心地守护、找食,等他们一点点长大……
等4只小鳄鱼被河马踩扁,等5只被大水獭咬死
等8只被貂捕杀,12只落入巨蟒之腹,18只死于疾病
等剩下3只长大成鳄,一只死于虎口,一只被捕鳄人掳走
在漫长的等待中,她一定经历了两亿年的光阴
如今她老了,在河沼里,儿孙绕膝
守护着一种无可比拟的老迈
迁徙的牛羚从远处雷鸣般奔来
要趟过这必经之地,她低下头
轻轻地,在泥浆里磨了磨老化的牙齿
2007.1

那么美的骷髅
 
瓦尔达洛恋人
在黄沙下死死相拥
这世上,还有什么
敌得过这安宁
又有哪种寂寞
敌得过这对枯骨
男左女右,五千年太短
那么美的骷髅
亲切得让人掉魂
像尖叫的春天
撕开大地
撕开你 
2007.2

死亡
 
清晨,读一本古书
字里行间杀出一彪人马
剑气照亮了我的东窗
他们有名有姓,这很幸运
不过很快,这些名字
就在第二行,消失了
血光落满了床榻
我花了整整一天,读完此书
他们的名字
终于没再出现
 
妻子在厨房唤我
她刚煮好一锅鲜美的草鸡汤
我缓缓合上书卷
就像暮色合上世界
2006

天空开裂的地方叫:鹰

天空开裂的地方叫:鹰
一个巨型蛋壳啄破的地方。
我看见的土地朝向那里
过往的尸骨落地生根。
平地涌起必然的荒冢:
永不封死的棺木里
我的手牵引另一只我的手。
冷而僵死的蛇身烙进我的凡躯。
我可以放弃我,让窃笑的野蓟
没头没脑地簇拥、覆盖过来
咬噬、分解,一场混乱的中心:
华灯骤亮,让它们看见
不可脱臼的齿牙的城墙
 
荒蒿大野孤独的无字碑下
我发现我瘦小的脚踝
蛇身紧箍的凡躯,高处的鹰
一只金币的阴阳两面
我逢于其间,永远的中间。
我呼啸的手指奔跑于天地之间
血液的山脉穿越并拥抱巨大的空茫之中的一粒卵子
一粒永远骚动于中间的──世界的卵子
 
我弃我于此时
而鹰,弃我于彼时
1992

威廉·泰尔的晚年

 

他曾经用他的利刃夺回了一个王国的自由:

老迈的威廉·泰尔,达利画笔下的威廉·泰尔,

作为行将就木的人,他首先是个男人,

其次才是一个君王,一个雄性之王。

他在皇皇的殿柱间挂起了遮羞布,

面对女儿洁白的胴体发出狮子的低语:

在我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那蓝色梦境般的国土,

充满情欲的藤木恣意生长,

我听到人民做爱的声音,

而你,还有你们,都是神圣王国的臣民,

是我不朽的男性之剑上抽出的花蕾。

他说时,笨拙的肥肉里长出了火一样的长毛,

而此刻,另一头狮子,那静默的雷霆,

正悄悄逼近皇宫的殿基

1997

 

自然斜坡

 

发动机突然停止了歌唱

人们这才留意起这具人类文明的忠实马匹

也具有生命:它病了。

人们开始被迫抛锚。一个先知开始警醒:

解决现实行程问题的核心决非纯粹的

速度与时间,那原是一场数学的迷误。

这时,所有的目光都开始关切地聚拢

顺着修车者的手指东敲西摸。

所有人都急欲成为医生中的世间第一好手

去面对眼前这个脾气古怪、默不作响的病号。

一些人开始不安地四处走动,然后又走回来

行车带着余温宽容这批失意者疲惫的肩头。

夜色太厚,蛮荒太厚,一堆未竟痊愈的黑铁

仍是人类长途的中心,人们不离须臾。

莫名的恐惧是另一只黑豹,藏在

巨大而幽暗的丛林后面蹲成扑食之势。

在无边的野地之病榻,那些抛锚者,那一小撮

流落寂地的人类,惶悚如咋舌之鸟;

一旁挨着沉默的机车,反讽不语。

1997

 

悬空井

 

这山中的无穷深幽

便是我的无源之源

 

几乎无人

从我空空的井壁间

看到水,看到那

看不见之水。

纭纭行客俱是虚妄

一旦双脚离开浮尘

便无不惊骇于那:

自我的眩晕之肉体

 

坐着,只觉岁月犹是一口枯井

有时我真的渴了

便梦想着激流

从喉咙间:

脱口而出

 

硐天

 

天空从这里猫下腰进入石头。

莫大的寂静躲在漆黑后面

没有呼吸。石头,一个唯一不与

时间同伍的独自打坐者

存乎想与不想之间

一个不容置否的家伙,坚硬,背着脸

性情古拙。

我相信这里每一块突兀或凹陷的石头

都死过人,或者得死人

在这里,一枚没有姓名的草籽

和一颗硕大的漂浮急前的行星,或者

在漩涡中焚烧的细沙

与一只枭的冰冷,并无相别。

只有石头说话

石头从自己中间发现火:

 

给未名者命名

给已名者继续命名

给石头的自我和灰烬

同时命名

 

两爿岩石的粗大手掌搓出一支小号乐队

一线游水从坚硬中被抽出:

那凌利的反抗者

刺过昏昏的空洞者的躯体。

天空猫着腰重新被抽出:

硐天,一株巨大的呼吸之树

石头制造自己的腹腔

云朵的树冠驿动

闪耀小鸟与星体的果枚。

天空,从这里再次发现:

自我的天空

1997

 

外边有人喊我

 

每次都是这样:

当我从平日起居的卧室

透过窗棂往外看时,外边

也正有人从窗外往里看,并喊我

我定定神,然而无人

他或已消失在那几片垂叶背后的

开阔野地

而当我垂首转入深沉的刹那

几何的抑或物理的房间

就在我的周围消失了

1997

 

 

它从水中游来。一个不可名状的

语词。比隐喻更隐喻。

所经的水域不铭痕迹,却使人时时

感到它的声息之包围。

它游来,在另一种水面,永居于与你相对的位置

使你感到一种逼视的苦痛与冷静。

它绝对、霸悍、不可替换与复制,

若至高的君王君临水下的一切。

 

……深伏于夜的水兽

是水中最是水的部分

好似澄静的乳汁、鲜妍的少女肌肤

纷纷簇拥围拢着我

濯洗我留有白日尘斑的四肢

使之舒展如花瓣的初生。

我渴望至纯至美的活力安抚

  渴望奶足的婴孩之永睡。

夜的水面浮光时近时远

漾动的水草乃水兽的柔情

轻轻揩我往日的郁结。

你是夜中之王。自孕的产妇。抖动

硕大的双乳,通体透明

扯乳香的河水以涌浪之轻唤覆埋我。

我轻轻放弃左手之利剑使之为

亲切的猫咪  右手放飞鸽声之呢喃

醉倒于黎明的花丛。

 

看见一滴水的倩笑轻轻碰断千年喧嚣之利器

水兽在夜的水底悠然遁去。

 

在海边,在被鱼儿所抛弃的大陆的边缘

一个瘦弱的小子以仅有的四肢

和孱弱的血的经脉,伸向八极。

怀念的水兽在遥远的中心漂浮,超然自静。

我看见圣洁的海的喷泉,如莲花般

歌唱,升起在世界的泪的上方。

 

飘动吧,柔情的圣泉!

来自水兽的乳眼,洁净的源汁。

我多余的腐肉已经恐慌,纷纷逃离

我的骨质不断地增生,接近深沉的

  木板,翘首的船壳的那种形状。

 

我因而要远离内陆,将旋转的桨叶

越过蠕动的人群头顶,试图跨越海岸的残夜。

我因而要远离,把滞留的时辰

赶在庸常的游戏与争执的前面。

海上的浮光跳跃着黄金(那不是

  一根速朽的稻草的辉耀)

在翘首的木板与水兽纯金的铠甲之间

一块被淬打的骨片如打漂的夜星。

 

我用幻梦、警觉的眼睛去注视那些道路:

那些坚韧于爬行的正直的路途

从地面上直立起来,纷纷攀向开阔的天空

如同木梯,去剥取那枚最亮的金币;

太阳的火焰将它们从高空一一点燃

火焰一直顺势下来,直至

那些裂入岩层的粗大的树根。

 

那将是一次使人类多么自足的燃烧!

 

然而土坟,它垒砌的速度却

常常抢在我们所逼取的时间前面:

扬起的尘末总易于被日常放大为涂抹的脂膏

人们易于忘却,易于自小

易于放弃肉体上至尊向上的部位

将头骨别置腰间做半露的藏器

从衣袂的一角斜觑过往的行客。

当我们一起从大地的边上走过

他们看见的或许只是几朵惑眼的飘柔的鸥羽。

这时潮动的影子匆匆往前荡去

向着遥远的开阔:一个假定的中心。

 

水兽的影子便在大洋的中心显现:

巨大的冰山般的骨骼转动

抵向无休止的反复的涌荡

皇皇的花蕊在巨型的花环中心

上升,并继续上升

大洋深处的交响訇然升起

最彻骨的篇章

纷纷的透明的羽翼从一个中心

向四处作无限的扩散。

 

它旋转着,俯首苍茫

注视在遥远的海岸漫步的这样一位老人:

“我已厌倦了浮华的名声,怯小的心灵和

庸常的游戏。昂贵而漫长的久远的年代仍将

继续埋首于黎明前的幢幢幻影的地带,

显耀的几颗星斑在远处召唤崇高的举止

并没有肯定地暗示那繁光的伟大的君临。”

 

一些些不安就从它宁静博大的呼吸中间

泄露出去,以洄流的深沉叩问大地的根层

直至以狂飙的卷刃,直逼历史苍苍的腹中。

此时鄙屑者提腿已仓皇

唯老人的脸庞从那岩壁的断层显现出来

激流四溅,用雷电说话。

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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