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是个知趣的孩子,清晨来得不早不晚
我从梦的碎片里踮起脚尖,光从窗帘的缝隙
把惊讶递给暧昧的床。一切都被看见了
床头柜看到镜中的自己,微微有些脸红
丙午路的灯红酒绿跟过街老鼠一起睡了
野花一样临街而坐的姑娘们把夜关在出租房
梦中澄澈的河边,麻花辫子素面朝天,洗了一辈子的鱼
也许压根就不明白:为什么有哪么多东西需要濯洗
摩托车从大街小巷驶出,洗过的眼睛格外明亮
车辙压着车辙,一些声音咽下另一些声音
昨天被压、今天被压、明天被压的都不叫疼,都不哼一声
我也不敢埋怨天亮得太早,美梦只做了一半
2
出门就是一排槐树,槐花开得正艳
开得像个大花球。实在把握不住,便撒在草地上
鹅黄色的一片,像跑着一群刚破壳而出的鸡仔
满园的黄,(不只是槐花)把整个季节都点亮了
从十字路口望过去,两排棕榈树像削瘦的哨兵
泥土被翻开,树根像一条条蠕动的蛔虫
盘根错节,深陷入泥。我滇西的小城
这二八芳龄的少女,隐藏在枝繁叶茂中
插满金钗的头在棕榈树叶间时隐时现
大榕树横在路的尽头,背靠着尖山
尖山后面是更高的山。尖山我是去过的
山里埋着征战的烈士,也埋着小城祖先的凡骨
我的滇西有无数个这样的“大寨子”、“小寨子”
比起那些散落在乡野、依山水而筑的“小寨子”
这个寨子人丁兴旺,在清晨,鸡犬早已不能相闻
3
我相信命运,我原本是滇西大榕树上的一粒种子
候鸟叼着我这粒种子,任嘹亮的嗓子生锈、打结
咬紧灵活的嘴唇,飞过一重山又一重山
把我轻放在另一方——川北,那片松软的红地里
红土地适合孕育、生崽,滇西却有充盈的乳汁
它能把千百头瘦弱的牛羊养得膘肥体壮
只要黄土地的一个响指,阳光和雨水便蜂拥而至
被大山隔离的小兄弟,如果不爬上最高的山顶
不借助高清晰度望远镜,不借助鸟的翅膀
望眼欲穿,也看不到同样红润的另外九根手指
这里没有王,也没有细枝末节,每个人有生命的
无生命的都是自己的王,伸出大拇指就是大
在这天宽地阔的地方,连石头都在按自己的意愿生长
4
蔓草漫过水泥路,抢夺被人霸占的地盘
蚯蚓终不甘一辈子被土地埋没,晒成枯枝被孩子把玩。
太阳是个慷慨的神仙,不管你需不需要
它总是毫不吝啬的向人间撒下金子
感谢无数条河,感谢仙女手中的芭蕉扇
感谢新草垛一样的凤尾竹,金子从四周滚落
吃饱黄金的土地,挤出金黄的稻谷
金黄的麦子把金黄的大钟摇响
清凉的夏夜,小姑娘小伙子躲进竹林
把金黄色的葫芦丝,吹得荡气回肠
5
我爬山,爬到绝望的时候便恨不得就地倒下
葬身于像墨汁一样缓缓流动的绿色之中
当我咬紧牙关爬上山顶,准备把旗帜插上山顶的时候
另一座山仿佛触手可及,它黑着脸斜睨着我
找不到野兽爪印的山就像华美的宫殿没有的王子
所以,在我的滇西,空手而归的猎人也不是好猎人
山很黑,麂子常常迷路。水边,孔雀悠闲的跺着步子
看见水中实力非凡的劲敌,便媚态尽显的跟它比美
常有养尊处优的野兽撞在孩子沾满泥巴的手上
炉火上香味四溢的柴禾,滋养垂涎欲滴的小花蛇
山,就是这样的山,穿军大衣的巨人们
不轻易挪动脚步。面对面的,用唇语来表达感动
6
滇西的水有着碎玉的质地,有着巨龙的银鳞
龙头摇一摇,龙尾就不遗余力的鞭打邻邦的土地
曾象猴子一样,吊在树根上,抓紧救命的蔓草
从山顶滚爬到山脚,为的是看看割据一方的大王
瀑布往往藏得很深,懒惰的、骨头没长齐全的人
与它无缘。那些奔泻而下的、从天而降的大水
从何而来,要到哪里去?野花戴上七彩的项圈
挥动七彩的手帕,迎来送往。云遮雾障的财富
是赠有情人的,逗留几分钟,藏污纳垢的灵魂
被冲刷,被濯洗得通体透明。江河在岩石间腾跃
山里的河流不理解静。静是水井枯竭的前兆
是血液停止咆哮、思索把一个生命抛弃的症状
7
桥可以是吊索,可以是圆木,甚或是几个石头
桥多得不可计量,多得不可计量的桥连在一起就是金光大道
金光大道上人烟稀少,无车无马。累了可以躺在上面
可以享受山为你架起、风为你荡漾的秋千,这是神仙才有的享爱
睡在桥上看天,天蓝得没有皱折,挂不住一片云彩
天就是山和山为你拉起的蓝殷殷的绸缎
睡在桥上听水,任水敲敲这块石、拨拨那根草
流水声就是山山水水为你奏响的华美的乐章
这时候,山是你的,水是你的。走在它们身上
勿需扬鞭,吃饱喝足的马儿驮着你
看鱼鳞一样的花瓣怎样把岸边的岩石装扮
看绵绵的青山,把“滇西”揽进自己的胸怀
8
雨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得赶在雨季来临之前
放开攥紧的线,把飞得太远的风筝收回
天使扔在田野的溜圆的西瓜削尖脑袋,占据街市的一角
时刻准备着,向路人奉献一颗红得发慌的心
青橄榄伫立枝头,在风中把自己打磨得像绿宝石
清泉是它的孪生姐姐,千万别让喋喋不休的雨流俗了
能在雨季收获什么呢?满屋子的霉斑
淋湿晒干后皱巴巴的犹自嘀答嘀答的诗行
假如,赚收的心灵在一声惊雷之后
长出像雨巷中油纸伞一样的蘑菇,想一想
谁会不想哭,谁会愿意看它像花朵一样凋谢
谁不采下它们,风干,把它们夹进发黄的相册
9
早在几千年前,人类就习惯于在笼子里睡眠
我在笼子里写诗,从一个笼子飞进另一个笼子
我的滇西就是一个看不到边的巨大的笼子,出门
这笼子的门就自动敞开,在你没出来之前,它就不会关上
每一颗我曾歇息的树,都是滇西为我撑起的华盖
每走一步,都像棕榈树长出的每一条根
再也不愿被移植,沉重的身体只有抓牢脚下的土地
我的滇西,活着是我的;死后,总会有一块给我留着
20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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