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玮:情感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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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大尼的马利亚 | |||
马利亚是圣经中的一位女子,住在离耶路撒冷约三公里处的村庄──伯大尼。为与圣经中另外几位马利亚相区别,故称为“伯大尼的马利亚”。她与姐姐马大、弟弟拉撒路同住,四福音书中都有记截她与她家庭的故事。 路加福音10:38-42记述了马利亚“在耶稣脚前坐着听他的道。马大伺候的事多,心里忙乱,”就在耶稣面前责备她,但耶稣却说她这是选择了上好的、不能被夺去的福分。约翰福音11:1-44记述了马利亚的弟弟拉撒路死后四天,耶稣来了。“耶稣看见她哭,并看见与她同来的犹太人也哭,就心里悲叹,又甚忧愁。”“耶稣哭了。”他举目望天向父神祷告,令拉撒路复活从墓中走出。路加福音12:1-8,马太福音26:6-13,马可福音14:1-9,这三处都记述了她“拿着一玉瓶至贵的真哪哒香膏来,打破玉瓶,把香膏浇在耶稣的头上。”且“抹耶稣的脚,又用自己的头发去擦。屋子里就满了膏的香气。”“门徒看见,就很不喜悦,说,何用这样的枉费呢?”耶稣却深知马利亚的心,说,“她所作的,是尽她所能的。她是为我安葬的事,把香膏预先浇在我身上。” 马利亚所做的事许多不附合当时的社会文化习俗。例如,与男子相近而坐,与众男子一同听道而忘了作为家中女人的职责;不顾自己体面的身份而在大庭广众解开头发,且去做伺候脚这种属于仆人的工作。但稣稣却是超越外面的一切而深知人内心的神,他赞许了她的饥渴慕义,他珍视了她无所保留、奉献一切的爱情。 一 深秋的午日,宁静而平凡。阳光,低眉顺目,敛去光泽,如群羊低伏。 这个午日,天地如此地贴近了我。经过二十二年的隔离之后,它似乎预示着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等待。二十二年的等待。那个十二岁少年的光芒,把我的生命、情感、思维都埋藏在低伏的状态中,等待着一次再生。 他,跟随在平凡的父母身后,默默而行。 那来自天上的神性生命;那将为世人担当罪与黑暗的灵魂;那即将以自身的破裂而粉碎死亡的肉体,都在 那个初春的正午,走回拿撒勒木匠的院落,去继续做人的儿子,去等待一个日子。 虽然,我对他的高贵一无所知,但他羔羊般柔顺的身影却广布着生命的光芒。这光芒掠夺了我。掠去了欢颜,掠去了满足,只留下盼望中的等待。 直到绽放成少女──直到花季渐逝── 在如花朵渐放的岁月里,深知绽放的是渴望。一瓣瓣向外盛开的等待,覆盖了世间的一切;一缕缕向内锥心的沉默,吸聚了所有的波澜。扩大。不断地扩大着的深创,等待着爱与被爱;等待着光与生命;等待着一种满足,它将来自圣洁的存在。 我的渴望被封闭在等待中,如同那瓶珍贵的香膏。 直到父亲去世,直到母亲撒手。为婚礼而备的哪哒香未能开启,那“完全”总是遥不可及。 香膏在等待中越来越浓郁,以至有生命在其间酝酿、歌呤。 心灵在等待中越来越饥渴,渴望着大口地吸入他的光,使等待的生命在另一个初春的午日,猛然暴发出馨香。 长长久久──长长久久── 对圣洁与完全的盼望,使我的等待不能终止。似乎一切都己失去,似乎一切都己改变。 外面的生活静若止水,而里面对光芒的渴望,己经大到可以吞下天地、生死。文士们欣赏我的静默柔顺,长老们称赞我的无欲无求。而我深知必有失望与憎恨为我存留,因我对“生命”的爱情,己经热烈到可以倾覆一切宗教之舟。 在我灵魂的深处,对知识毫无兴趣,对宗教也无热情;在我灵魂的深处,渴望着醉饮真理的爱情、生命的光芒;在我灵魂的深处,我以全部的身心倾听着一个渐近的脚步。他是喜乐。 但是,我什么都不能说。我被他封闭在命定的沉默里,领受他根须中的生命。 二 这是人间一个多么平凡的午日,太阳却从高空伏下,为天地的君王填满山洼、削平山冈。 弯弯曲曲的地方,因他的话改为正直;高高低低的道路,因他的爱改为平坦。他的双足坚定而不可阻拦地迈向“完成”。 在这个午日,“喜乐”飞快地靠近着我,以至无法数清脚步,以至忘怀了往昔的漫长。 如风而来──如风而来── 以歌唱的波涛包围我的屋居;以滴着没药的手指,伸入我灵魂的匙孔。 门,敞开──敞开──敞开── 赤足跑过葡萄架,快乐的果子纷至坠落,敲打心弦,大珠小珠。我被莫名的喜乐击打,以至不能靠近那道敞开的门。光芒将临!我该用哪一个部位去首先承受? 是额?是唇?是肩?还是我软弱的心灵? 要来的必来,并不迟延。生命的光巨大而柔软。完全地围抱、紧拥。无论是唇、是肩;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甚至屋角的小猫,甚至箱底的嫁衣。 我生命中的虚空被这光填满,丝丝绽溢──如花芯。瞬间盛放, 随即便羞惭地消失在他沾满泥尘的衣角里。 不能不靠近,尽力地靠近── 巨大的虚空刚刚被填满,却又在瞬息生出更大的渴。它如天空般湛蓝地向他洞开着,又有七彩的云霞在里面呼唤。 靠近。尽力地靠近── 靠近他精瘦、蒙尘的赤足;靠近他真理般安稳、多情的膝。 穿过所有的悲喜靠近了他;穿过整个的生命靠近了他。“我”己不复存在。世界己不复存在。 所有的意义、所有的满足、所有的喜乐,都在他的一个声音里,一个动作中,一念心意间。 我被吸住、熔化、吞没,不能保留一丝他之外的独自存在。 ──你是一个女人!你的位置在厨房── 无数颗心泼来轻蔑与恼怒,无数双眼睛宣读着“道德”与“真理”。我才发现仍有一个属乎肉体与世界的职份,标签般替我“立”着。它不是由血肉与灵魂制成,也就不能随它们熔化。 手一丝未动,坐姿一丝未动,甚至目光也不敢四顾或上移,生怕惊动了我的良人。我要在他们赶出我之前,再多听一声他的话语。 “主阿,我的妹子留下我一个人伺侯,你不在意么?请吩咐她来帮助我。”* 姐姐马大的声音挂着一串串汗珠骄傲地在我面前站立。我的心生出羞愧,不是因为女人的职份,而是因为对爱人的殷勤。 多么渴望也能去为他做些什么,可是心灵与肉体都无法离开他。我因爱情的饥渴而虚弱,乞求着饱足的时间。 第一次仰起脸,向着万王之王,向着心中恋慕的生命与爱。等待他的责备,也准备接受周遭的怒斥,但我的心因爱情而勇敢,定意乞求他脚旁的一席。因为生命中那洞开的创口,那在深夜将我痛醒的饥渴,都需求着他,需求他的话语来满足。 也许,你让我等待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但对于我,“这一次”就是全部。就是永恒。就是唯一。纵使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或是无数次,也无法改变这“一次”对于我整个生命的意义。 ──“马大,马大,你为许多的事思虑烦扰。但是不可少的只有一件,马利亚已经选择那上好的福分,是不能夺去的。”** 他的爱情何其博大、深厚,从天宇眩目的裂痕中漫涌而下,浸没了我和姐姐马大,浸没了所有渴望着他的人。当他呼唤“马大──马大──”的时候,仿佛是要用他滴血的心,唤醒人间所有的真情。 三 又是一个初春,众人准备着六日后的逾越节。他们枉然地劳力,却不知道神己为自己和他们备好了献祭的羔羊。 这个日子对于沉睡的人,将与以前的或以后的相同,织成一程又一程的生死。而对于“看见”他的人,却是一个“完全”。是结束,也是开始。 这是天与地“完全”的日子;这是爱与生命“完全”的日子;这是我与他“完全”的日子。这是“渴望”投入“存在”的日子。从此不再有等待,也不再有倾听,只有合而为一。 日子己定。 嫁衣洁白得令人想哭。如羽毛,又如帆。使我不能停止地走向那个“完全”。 向──他──走──去。仿佛整个宇宙都与我一同被终极,也是被起源吸引,向他走去。 “他是阿拉法。他是俄梅戛。他是阿拉法──他是俄梅戛──”*** 星河与太阳、群山与海洋、生命与时空,都和我的心、我的灵魂一同被吸引。飞速地旋转着,搅荡着,投──向──他。 我与整个宇宙一同,为即将临到的消失颤抖地幸福着。 他就在几步之外,躺坐在餐桌旁。他的目光撇下了人们的期待与崇拜,凝视着一个神秘的“成了”。而他的手,却正忧郁地握着世人的食物。 这凝聚在空中的手,静止、闪耀着。恶者的城墙因这凝重的沉默而崩溃; 茏罩的黑暗因这权力之光而破碎。被掳的得释放;瞎眼的得看见。甚至死亡,甚至地狱之门,也在他的威喝中洞开。交出死者,交出生命,交出欢乐。 被死亡交出的弟弟拉撒路也在桌旁,饮食依旧,而他却为着他们的饮食忧愁。为着他们腹中所存的,为着他们心中所思的,为着他们懵懂的生活,更为着他们卑贱乏力的生命,悲愁而愤怒, 泪水盈满了他智慧的双眸。 他的心似乎在挣扎着、哭泣着。似乎在问:难道必须用我的肉、我的血来教导人类的吃喝吗?难道必须用我的受难、我的复活来承托人类的生命吗? 那块饼苍白地在他手中颤动,杯中的液体却己越来越红。 人们仍旧照常地吃喝着── 我向着启示走去。我向着答案走去。 离开了往昔、离开了现在、离开了将来,向一个真实的、本源的“存在”走去。他没有回头,但他的整个“存在”都向我张开了怀抱。 晶莹的玉瓶在漫长的等待后终于破碎,如释重负地泼出她馨香的生命。 至珍的哪哒香膏啊!你带着我的全部──世上的全部,天上的全部,时空的全部,灵魂的全部,亲吻于他,委身于他。 长发缓缓解开;矜持缓缓解开;羞涩缓缓解开。尊严与自我一泄而下,一卸而下── 如诗的感恩令我泪流── 历经漫长的等待,持守不息的渴求。终于,来到了真理与爱的脚前,品尝这甜蜜的降服、终极的归依。 浓密的长发在他的脚上揉搓、诉说,诉说、揉搓── 香气满了屋子,满了天地。 我的心却闻不到那馨香,只是紧拥着他的裸足,被长长的,黑色的铁钉缓缓洞穿。 备注 * 引自路加福音10:40经文 ** 引自路加福音10:41经文 *** “阿拉法”、“俄梅戛”是希腊文字母中的首尾二字。 参启示录1:8──主神说:“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又参启示录21:6──“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我是初,我是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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