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上善水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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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蝶翩翩  
       
   

  这样地行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雾,一直浓郁地浸淫着我,踏着细柔的沙,几乎不能确认自己的移动是否拉伸出了该有的
距离,好象每一步都绵软进虚无的云端。
  看足下,世界是沙,看足外,世界是雾,不可知的苍茫。
  自己一直走着思考着,这次是怎么陷入这种诡异的迷失中的。平日里该是何等惊慌。我,
为什么还这样平静?理不出头绪,脑子塞满了白茫茫的雾。这样也好。看看自己,怎样的走,
拥有的,不过足下的方寸,一二沙砾。


  请跟我来~~~
  一个浑厚磁性的男人在我耳边呓语。我惊愕四望,这声音太温存,离我太近。
  驻足半晌,除了雾还是雾,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那话就像突如其来的幻觉
,一闪即逝。脚下不敢停住,觉得该这样地走,就继续走着。
  恍惚之间,好象凑巧撞开了一道门,突然,我穿越了雾海。一切来不及揣摩,刚才的一番
所有,雾,迷茫的行走,男人的声音,就了成过去。


  一生一世,可能,意外穿越自己心魂的东西,才是命定的。它们的来与去,让人措手不及

  没有了雾,一堵不规则的峭壁矗立在我的不远处,怪诞之极。
  奔了过去,才发现石壁上密密麻麻刻着掌大的篆字,兼有鸟型装饰,线条柔美流畅。我看
得目瞪口呆。料不到能在这里一睹悠悠楚国鸟篆的风采。仔细辨认,才知此文字是屈原的《天
问》:
  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

  《天问》者,仰天而问也。又,无所不问也。
  壁上出现的每一个“天”字,作甲金文处理,呈“大”字形,像一个人正面而立于世,鸟
瞰天下。
  不得不佩服“天”字的缔造者。那时的人具象思维极强,难得悟出像“天”字这样概括了
蕴含天体天象天文天意的抽象之词。
  如此惊世骇俗的千古奇文,沉眠于生出青苔的石壁上。它独独是给我看的么?看它,比细
品文字本身的哲理更饶有意味了。
  随了那深沉的线痕而游走,我看见一匹羸弱的老马在黑色的天空下,驮负着一片荧光在沙
海里挣扎着……
  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
  一片茫然袭来,我站在原地迷失着,思维的空间猛然生出厚厚的青苔。


  请跟我来~~~
  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从石壁之上的云端悠悠传来。这是危险的声音,因为我没有选择,
更没有理由地对它生出十足的信任感。
  我开始攀爬石壁。好在石壁斑驳,脚可以踏着突起,手勾着风化的窟窿,不怎么吃力。

  眼看蓝天白云就在眼前,心里一阵欢喜。快到顶峰的时候,手刚勾进一个壁洞,里面一丝
冰凉顺腕而出,飞向空中。
  蛇!
  我惊恐地大叫起来,两肩一阵裂骨般的巨痛……昏厥的那一瞬间,一只奇大的白蝶振翅朝
我覆盖过来.....

  我要述说的全部,我在梦里经历的一切,你能怀着一颗绝对虔诚的心看它六回吗?
  六年了!
  谁也未能拂去我内心的痛苦,那一直吞噬着我的白茫茫的雾海,那永远坠向深渊的恐惧,
那非人的两肩的疼痛。
  扰魂的声音。
  翩翩白蝶。
  还有,那蛇。
  我,又该向谁问去?

  一样的痛苦,谁让我身不由己,反复地演绎它的轮回?那不成结局的无边无尽地坠落,让
我在恐惧中恍惚演绎着天与地交媾的姿势。


  自己真是一个苦命的女子罢。


  那年的春天,并不比过去的哪一年更美更艳,我却是刻骨铭心地记着它了。那一天的早上
,母亲照例用她亲手采来的香草与药草熬了泉水,灌进木盆,让我跳进去改胎换骨,不虚度年
年岁岁。
  母亲没有上过学堂,永远不知道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思考让灵魂接近真理,洗浴让身体接
近真理。但是她多么聪慧啊,她用清洁的方式有意无意地把我丢进了这一句真理里。
  滑腻的泉水渐渐漫上来,激醒了我体内敏感的神经。
  第一次陶醉于水的抚摸,我尽情地舒展开身体,和着水忘情地迎去。
  那时候,我闭上眼睛就能神奇地看到窗外,得到晨光滋润的第一朵花,一层层打开花瓣,
直到它的花芯,丰润,无所隐饰。
  那时候,阳光直直地从木阁窗照射进来,在我的脸上,唇上,胸上……流连,亲吻。阳光
是有力量的,我闭上微痛的眼睛。多好啊,一种明媚的活力的东西给予的疼痛。
  某种异样的暖流在体内膨胀着。
  那时候,不敢相信,渴望着一种触觉将自己,将那暖流托起,唇的接触,肌肤的接触。

  第一次惊异自己的变化。白皙的胸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微微隆起,拿手轻轻怯怯地拂过开
始绯红的乳头,像是水温遽然升高,一阵微热从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喷出……那一瞬间,我慌
乱地抱住双肩,咬着唇不敢动弹,只听见头发上的水清清楚楚地击响澡水,听见我十六岁的心
为青春的萌动羞愧难当,惊跳不止。
  那一夜,我开始被一场来历不明的雾困住……被一个男人的声音诱惑着,从那石壁的顶上
掉下来……我的疼痛从此开始了,我流着粘乎乎的生命之源,为这个世界又诞生了一个纯粹的
女人而失魂落魄地尖叫着,再也没有走出这场梦戾。


  当我无助地跪在一个目不识丁的王巫巫面前流泪时,我十七岁了。我第二次背着梦绝望地
走来,跪在香烟缭绕光线昏暗的木屋里,看着一双沟壑纵横的手合着阴阳二卦,一张皱纹深邃
的嘴念念有词地解读着我生命的密码。多么可笑又无奈的命运啊!
  啪~~~
  定卦了。
  我与母亲急切地看着巫婆。她闭目沉思了一会儿,问道:“童子衣带来了没有?”
  母亲忙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件绿色的旧衣。
  记得了!这是我七八岁时最心爱的衣服。
  有一天,心血来潮,从来没有使过针线的我,居然趁母亲回娘家,偷偷拿了一块红布,用
大剪子修了边,穿上白线,绣了两只白色的蝴蝶。天黑黑的时候,拿给回家的母亲看。母亲大
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抱着我亲了又亲。晚上,她在煤油灯下把这块红布镶在我的
新绿衣边上。我穿着这件白蝶翩翩的衣服,神气地向院里的伙伴们炫耀,甭提有多骄傲了。那
时候起,我有了美丽的名字,蝶。
  一年一年过去了,我大了,衣服小了,很多就送了人家,惟独这一件,母亲一直替我保管
着,真拿它送人,我也是不依的。
  没想到它的结局会是这样。我一把扯过来,流着泪不作声。衣边上那一块,红依然红着,
白蝶依然那么美,就像那再难寻回的快乐童年。母亲见我这样,本就伤心着,也湿了眼睛,说
:“都送人了。只剩它了。命啊,没奈何的事。”
  王巫巫一眼睹见了那两只白蝶,眼一睁:“你绣的?烧了它!”
  我被她的眼神吓呆了。
  母亲拿了衣服,牙一咬,捏着边领用力撕起来。我闭着眼睛不忍再看,那一声声接近尖叫
的清脆的断裂,硬硬地在我心上痛着,痛着。命,命该如何!多年的理智的科学的思想的东西
像被抽了心轴,轰然倒塌。一定是前世我作了孽事,今生老天才这样残酷待我,教我连普通人
的平平安安也是奢望不及。
  最后一片童子衣燃尽,一切劫难,一切的不明白化为一堆毫无意义的灰烬。
  给丫儿换个名吧~~~母亲说。
  王巫巫摇摇头,击掌而歌。


  浩浩愁,茫茫劫,

  短歌终,明月缺。
  郁郁红尘,中有碧血。

  碧亦有时尽,
  血亦有时灭,
  一缕香魂无断绝!
  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这玄之又玄的词话,与那一堆黑色的灰烬有何区别?我不明白!

  遇着周古的这一年,我二十二岁,带着熟悉的梦戾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我拿楼前花台里
新植的那一棵铁树作样,决心在这里绿绿地生长出深深的根,硬硬的叶来。至于花一样的美丽
爱情,不敢奢求。


  人的一生是一条浮动的线。线与线能偶然交错,就是缘。佛这样说,我也这样认为。
  周古上班得从我上班必经的街道走过。第一次遇着我,他就像一头无意间窥见猎物的雄豹
,虚眯着眼睛看我,不远不近的距离里,飘来他身上奇怪的檀香与烟草混杂的男人味道。后来
我们就天天相遇,点头微笑。
  一个周末的下午,他在街道的梧桐树下站着等我,一张古铜色的脸充满严肃。他低沉果断
地对我说:蝶,请跟我来。
  那是一年中的三月。三月的中旬天空温和,湿润。阳光柔美。那时候,西山的余光从街道
混杂的楼阁之间穿过,落在树上,落在我们的身上,落在周古的眼帘上。可能内心的担忧吧,
他眉头紧蹙。光线让我看见的一切隐隐约约,梦幻又诗意。
  我呆呆地看着周古,使劲把指甲往掌心里掐,让疼痛来确信自己是在大白天,在大街上。
我问他,你是这样说的?你再说一次?
  他就又说了一次。
  我抓住他的臂,开始笑,笑着笑着就流泪了:周古周古,你敢大声地喊六次,我就嫁给你

  他孩子一样地抱起我,转一个大圈,喊道:蝶,跟我来!跟我来!……

  我们牵着手在街上飞快地跑,跑出所有的人群,跑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冲进他的房间,紧
紧地拥抱,狂热地吻着。原来,这么久的刹那相遇,那点点滴滴,就为着今天这一场猛烈的狂
风暴雨。突如其来的美好动作粗鲁地撞开了我的大门。我深藏的酸楚,我梦想也不敢的爱情,
让我满脸泪水。
  他说我的眼泪是咸的,唇又香又甜;他一直幻想着幸福的这一天,亲手褪去我黑色的伪装
,破坏我规矩的秀发,让它为他挣扎,乱,乱,乱。
  我们疯狂,我们要爱。
  我们激动的肉体笨重又轻浮地倒在床上。我们毫无经验,杂乱无章地抚摸着彼此火热的皮
肤。我的体内,我深处的每一条神经像通过不能承受的电流,颤动着,活蹦乱跳地等着他,渴
求他。一声惊呼中,他粗粗地进入了我的身体。疼痛的快乐让我昏厥,惊骇,下坠,坠进那个
梦的深渊。我双手死死地抓住他。他就是那梦戾的支点,他有力地冲击,让我像云一样腾飞起
来。我呻吟着,向蓝色的天空飘去…….那绝顶的阳光一直柔和地照在我身上。
  我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接近天空,我的灵魂就溶解。
  小时候,能洗衣服的年龄,蹲在池塘边,眼睛不敢看膝下伸手可触的天空。它的蓝,让我
觉得自己在变小,从双肩开始,飕飕地萎缩成蝴蝶一样轻盈的小东西,向它飞去,可怕得很。
所以,一个瘦小的女孩在洗衣的时候,时时得有意地破坏水的平静,用衣服用小手激着白色的
,绿色的,蓝色的水纹。更多时候,水中搁着一圈绿色的藤,叶,有时候是各色的野花。
  那时候,我不能承受自己异于常人的敏感,不能享受来自本质的抚慰。潜意识里,却知道
一种纯粹的力量可以催眠,知道破坏与掩饰的力量。
  这又滋生了我的又一爱好,照镜子。人小,没有资格时时拥有母亲那一面精致的镜子。她
是怕我摔坏了。这是父亲当年悄悄送给她的定情物,现在因为过去的委屈而格外受宠,神圣不
可侵犯的搁在母亲的木台上。
  怕甩坏?
  哼,明明是吝啬。
  得不到满足的时候,我把辫子一扬,向厨房跑去,选深色盆底的那种盆,木盆最好,装了
水,等上好一阵子,水慢慢静下来。自己把一张脸映进去,看那大眼睛随着水纹眨啊眨的,脸
也水灵灵地动着,不比照镜子就少了乐趣。


  阳光在窗帘上晃动,早晨开始了。睁开眼睛,头有些晕。只好闭着,想着发生的事,头脑
一惊,完全清醒了。
  身体一直疲倦。我躺在淡蓝色条纹的被窝里,细细打量周古的房间。男人的房间与女人的
自不一样。周古的房间。
  周古?
  周古不在。
  不足二十平方的长方空间被周古布置出一种恬淡的古味檀香来。窗的那一头是宽大的落地
玻窗。成为真正女人的我的第一缕晨光,正从宽大的窗上,白色的帘上走下来,走过一个褐色
的香炉,走向我。一面大镜子站在窗的右边。靠墙而立。
  镜子!
  突然想看看自己。
  我披了蓝色浴巾走过去。一个秀发蓬松的女人好奇地看着我。光线侧照产生的阴影里,她
像一尊伊甸园里白玉雕琢的典雅的夏娃,浑身坦荡着原始.质朴的光泽。是我么是我么?她瞪
大眼睛,一双手有些迟疑,有些犹豫地摸了摸她逐渐嫣红的腮,挺拔的鼻梁,娇艳欲滴的红唇
,还有那青春饱满的果实。
  那双大眼一样的清亮,一样的黑,还深深地多了一些她一时看不懂的内容。
  她轻轻踮起脚,身体下意识地微微上仰……
  这是一个呼唤的语言,一个倾听的符号,一个等待的姿势,一朵花开的状态,令我怦然心
动。
  我说,这一切很自然。
  她红着脸说,我们要自然地去做一切。
  我说,她的神态应该自然。

  她两手展开,牵着大大的蓝色,一圈,两圈,黑发随意飞舞,蓝色飘逸若云……
  像什么?她站定了,问我。
  我微笑了:像那个嵌进血液的梦,像那一只蝴蝶。


  我退回到我的床上。我的梦,我的红红的初雪,我全部拥着,一直握着,看着。演绎千百
回的爱情故事,像冬天的雾那么迷离。我背负着我的所有在雾里走着,沉沉浮浮。现在,我就
像拾起一片梦想中的红叶,拿在眼前真切地看着上面每一条缠绵交织的脉络,感叹,哦,原来
是这样,这样的。
  真实的东西在一瞬间轻而易举地就吞噬了所有的想象。

  现在,只想真实地看着周古。我乱七八糟地想着,缩在窗的对面,靠着坚实的墙,躺着不
动,乖乖地等周古回来。
  那红,一直悬在我的头上。
  一块两米见方的红布,四角被粗粗的铁链拉向墙顶。充满激情的温软被一种粗旷的冰凉所
制约。
  多么灵动的构思!多么动感的装饰!动感产生张力,张力激发美的想象。
  我爱它们。
  强烈的视觉与心灵刺激,久久粘住我的目光。我就一直这样盯着,盯着,像咀嚼风雨中的
昨夜,直到周古进来,被我奇怪的眼神吓了一跳。

  门开了,周古端了一盅冒着热气的豆奶,提了两根油条,样子可爱得让我好生感动。
  我拿眼看他。一丝羞涩在我们之间游走。我抿嘴涩涩地笑了。
  我要穿衣服了,周古。
  周古扬起他方正的下巴,居然露出一丝调皮。


  我们坐在地上喝奶,吃油条,说话。昨晚的事都不提起。因这一场暴风雨的袭击,周围消
失的一切生活气息,现在又慢慢浮现出来了。大街的声音从外面无节制地涌来。
  我说,我想我母亲了,现在。我想回家。
  周古有些不解,我陪你回去。
  不!
  我脱口而出的声音很大,吓了我,也吓了他。
  一时间都没了语言。
  我惊讶自己的平静,惊讶平静中的断然拒绝。我会好好想明白的。
  出门的时候,周古把我拥在他宽厚的胸膛里,吻我。我才惊奇地发现这个大男人的唇那么
柔软。而昨天,我是来不及细细品尝的。

  蝶,为什么?
  我发觉我得站在他之外才能实在的感觉他。比如现在,他的声音多么温暖,多么有力,流
露出些须被拒绝的落寞。
  不为什么。真的。
  我狠心坚持着,必须坚持。我有我的理由,虽然现在我说不出来。

  不知道周古是怎么感受他目前得到的我。我肉体之外的只能以心捕捉的许多,他懂么?不
知道。
  我们没有信心,但是我们有激情。

  三月是多雨的月份。今天的天气和我的心情一样格外新鲜。和煦的阳光使得身边的人与物
都焕发出一种亲和力,像家,故土的气息。
  身边的人啊,匆匆而过。没有谁有意地看上我一眼。可是,我不同了。我与昨天不同了。

  这样的声音一直在我心里涤荡着。我的脸一阵阵发热,可是谁也没有觉察到。
  阳光下,万物以各种形式各种速度不可抑制地生长着。
  我,被它们朝气蓬勃地挟行在池塘的蛙鸣里,鸟儿发自肺腑的歌声里。小麦闪着油绿的灵
光。菜地开始芬芳,饥渴的蜜蜂在丛里嗡嗡飞鸣。
  而我最在意的,莫过于那翩翩起舞的蝴蝶。每每睹见它们,我心里就掠过尖锐的刺痛。现
在,几只白色与金黄色的蝴蝶在阳光下嬉戏。它们是不认识我的,更不知道自己以一种神秘的
形式刺在我的生活深处,直入骨髓。现在说刺痛,有了新的感受,那是女人初夜的美丽绽放,
和着悲壮甜蜜的声音。哦,周古。
  阳光,旋律,声音,色彩,周古,合成奇妙的力量袭击我。昂扬的青春之气,细微温和地
渗入我,有一阵子觉得是走在水里了,被水力托浮着,飘然前行。
  我想到力,美,运动,生命的激情。想到周古给予我的生命中的重要日子。
  完美的日子。
  破坏完美的日子。

  周古,叫我如何说得。
  原来,我还是快了一步。我的身体走在了心理之前。在这样的不和谐中产生的忐忑不安,
一直伴我走回了家。


  站在母亲面前,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怯怯地。
  像什么?觉得是犯了错误的孩子,老实地等着听她的教诲。
  我犯错了,母亲。
  我把自己摔坏了,母亲。
  想起小时候,家里的青花碗是不轻易给我用的。好不容易得手的那一天,端了它向喜欢的
男孩子跑去,一不小心,啪嗒一声,自己和碗一块儿飞出去。自己的痛顾不得,看着地上的碎
片急得哭。
  看来,跑,飞跑,蕴涵着忘形的动力,是一种向梦幻般的东西丢魂落魄地飞奔。奔驰中,
心蹉越出了肉体,伤害就出来了。
  哦,周古。我再一次想起我们,我们携着血色的青春与爱情狂热地奔跑。我再次重演飞奔
的危险,这次不是碎了碗,是摔坏了自己。
  自己碎了吗?母亲。

  我不该那样地跑。
  我咬着嘴唇,压抑着突如其来的一丝悲哀,该说的话,重重地沉淀在心底。

  掩藏不住的衰老从母亲细细的皱纹里散发出沧桑的味道,让我心里生出既熟悉又陌生得可
怕的感觉来。面前的女人,何尝不是几十年后的我?她的脸上,除了岁月的无情摧残,我看不
到一个女人曾经拥有过的青春美丽与甜蜜的爱情,哪怕只是一丝的残迹。
  爱情,我现在能说拥有了?
  我不知道。
  但是,爱情的脚步已经莽撞地踏进了我的身体,以周古的形式。
  许多的话化成泪水掉下来。
  母亲安慰我说,回来了就好。那地方憋人,不像家里天大地大的。


  这次回家,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去看看王巫巫。
  几年过去了,那木屋没有变化。老,到接近死亡的程度,是停止不前的缓慢。王巫巫老了
,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不能清楚地说话了,脸上一直僵硬着一种淡然的微笑。那笑,在我看来
,更多的是灵魂对肉体短暂生命的嘲讽。
  返回的路上,夜来了。有母亲陪着,不觉得累和怕。山里,三月的夜,难得明朗。弯弯的
月在树影葱茏中行走,高了,清辉像水一样湮没着沉默的我们与山物。黑色的影子由大变小,
渐渐地消缩,突兀出树的狰狞的轮廓。走着,这一切就浮动着。山路弯弯,听着脚步与心跳的
凌乱,还有隐约穿透山体缝隙的风响,我与母亲很少言语,偶尔相互提醒着,安全,小心。

  母亲走在前面,不时回望的脸上闪着月亮的光。我知道那将是另一个我,我在与未来的我
一同夜行。似乎明白着,我的生命一直是可以以另外的形式游离出我的肉体的。在某一个时刻
某一个地方某一种状态里,它们给我一个客观认识的角度,与我见面。


  母亲。
  油菜花开了。它们的颜色在地面散着星星才有的光芒。
  菜籽像星星吧?
  丫儿~~~
  母亲的声音不可思议地青春起来。

  有一年秋天的早上,我就坐在这大石头上,一身红装,像一撮燃烧的山火。
  母亲站在一块大石头前说。石头前面是黑郁的渊。
  那时候,你已经来了,是油菜花里暗孕的菜籽。
  那时候,一个男人来接我去做他的女人。
  那时候,我已经是女人了,丫儿~~~
  山火熊熊燃烧。我就在这里,前面是渊,后面是他们。我对你爷你奶对他们大声说,我会
飞下去。
  丫儿~~~我真会飞~~~我看见你爸在下面伸着手,他准备好了,要稳稳地抱住我,不放手。

  母亲转过身看着我,微笑着,脸上依然闪着月亮的光。


  这样青春的故事一经掀开,就像格外鲜活的血液窜进我的血管。那一夜,我充满活力,不
停地飞翔,风飕飕地后退。周古,面目模糊的周古,在前面遥遥向我招手。


  周日上午,天阴。
  心情:慌。(自省原因,周古。)
  下午,天明朗了些,依然不见太阳。
  夜色阑珊的时候,我回了城,站在楼前,与我的窗口对视。
  很多时候,女子的我托着腮,或者双手叠成垫,搁了头在窗口。窗是透明的玻璃,边框是
凉的金属。
  这是一个值得我现在反复咀嚼的的无题画面。
  无题,是因为不能用唯一来替代它的广义。

  A 茧居
  窗户,以冰凉直硬的线条团住一个女子沉思中的优美轮廓。
  卡夫卡噩梦自己成了一只怕翻身的笨重的甲壳虫,一觉醒来,再也不能说话,痛苦永远不
能表达。他永远背上了沉重的肉身。
  而现在,她说她是生着翅膀的人,非常女人。她的痛苦来自身体与翅膀没有寻找到一条通
向默契的门。
  看,窗外的高空里,那翅膀驮着自由与爱情,行云流水,翩若悠鸿,盘旋着,发出生命的
呐喊,呼唤着她的肉身。
  她说她一直在飞,每时每刻。
  她说你看,我长发动人,我的乳房早已隆起,我的曲线充满韵律。我已经起飞了。虽然,
我赤裸的双脚还在地上飞奔,滑行。
  她说,她在等待一双手拉着她跑,助她一臂之力。
  很多时候,只有风缓缓地走过窗口抚摩她。她闭上眼睛,想象长发如野马扬起的长鬃腾向
天空。

  B破茧时刻
  窗户在世界之外,独立于世。在这个与天空最接近的地方,她陌生地看人来人往。
  一个人,一个人接着一个人,很多的人,从她不知道的地方走出来,神秘地来来往往。

  她说她不是人,她怎么会是人呢?
  她说,我是萌动中的蛹,在白天与黑夜的交替里寻找翩然出壳的时机。我是蝶,纯粹的那
种飞行动物。我疼痛,因为我的翅膀在肉体上开始震动了。那是生命的分娩,疼痛往往被长久
的生命力覆盖。
  她说你得相信这一点。飞出去,只要离开这里,我就会获得永恒的飞翔的姿态。
  只要我坚守着窗,只要有风,我就有了飞的理由。


  我不是画面里这位过去的女子。
  我是现在的女人。
  我站在楼下,与我的窗口对视。窗口奔泻着洪一样地夜黑,我是从这里飞出来的。
  我不敢进去,我正处于变化中不伦不类的状态,正如坠落的过程。
  携着所有的重量,我继续以最快的速度下落。歇息的位置上,周古,他准备好了么?


  蝶。
  周古紧紧地抱住我,短暂的离别让他须胡参差。
  我们回了家。他说是家。
  从今晚起,我们开始了家居生活。


  羞涩几乎没有了,不尽的缠绵让屋子洋溢着水一样的温馨。
  周古不说话,温暖的目光长久沉稳地凝视着我。
  我闭上眼睛。
  他吻我,爱我,卸下我的一切重荷,把我轻轻地带进感觉里。那种内心潮湿的感觉,那种
逐渐舒展又收紧的感觉,那种如风拂魂的感觉。那种飘浮如梦的感觉。
  没有下坠的惊恐,我像一朵被呵护的花,温柔地开放,快乐地凋谢,每一片花瓣醉醉地落
下,安详地躺在他的手里,心里。
  黎明再次轮回的时候,我流着泪,把属于我最后的一点生命---可怕的梦戾,完完全全给
了他。
  我说,周古,我怕。两个月之后,我的生日礼物还是这个梦吗?不敢想象。
  周古平静地听着,抽着烟,脸上始终挂着一种梦幻的沉思。这是德帕迪约式的沉思。我看
过《最后一班地铁》,我爱他。


  蝶,你是我的灵魂,我是你的翅膀。你的生日礼物,就是我。
  周古搂着我肯定地作了结论。


  爱情让日子飞逝如电。我紧张地看着生日一天天地走来。这一次,我的命运会彻底走出浓
雾,接受阳光的慈爱么?
  这天上午,我走进医院再走出来的时候,我确定自己步入了生命的另一个阶梯:孕育。

  一个生命之蕾,会怎样地生长,怎样聆听母体的欢唱,怎样走出红色的通道与我们见面…

  我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以至想着可能出现的梦,也不觉得可怕了。是啊,那种疼痛不算
什么。

  周古,周古,周古~~~
  我在幸福的潮水里温情地喊他,想告诉他,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那一端,周古放柔嗓音说,蝶,我马上回来。
  我着了清爽的白丝睡衣,推开窗户,倚着栏杆眼巴巴向街对面望着。
  正值夏日的晌午,街道在烈日里显得灰白,车辆穿梭不息,比行人多。偶尔走过的女人大
多高扬着青春的马尾,任一腿流畅的曲线在阳光下闪烁着。
  周古捧着一团火红的玫瑰,远远地望见了窗上的我。他像孩子一样,隔着街不停给我摇手
,好象还说着什么。
  我也向他招手,笑着。
  我们彼此的明白,达到从来没有的程度。


  周古---
  一辆黑色的小车飞驰过来,一阵尖锐的急刹声利剑一样穿过阳光,向我刺来。
  那一团火红的玫瑰飞上高高的天空,扬扬散开……我清楚地听见每一片花瓣痛苦地呻吟…

  浩浩愁,茫茫劫,

  短歌终,明月缺。
  郁郁红尘,中有碧血。
  …….


  五月。
  五月的天空下起了凄婉的红雨。

  梦,如约而来。这一次,疼痛从心开始。
  我张开洁白的翅膀,离开茧居的窗口,翩然下坠。
  周古就在下面。 他严肃地说,蝶,跟我来~~~我要紧紧地抱住你,一生一世。


                       20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