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这挂在我嘴唇上的光芒 这美
不带一丝的污浊。你这透明的丝质的灯笼
你这莲花一样幽幽的火
从一个梦境开始。灯笼
你的来临带着两只凤凰
从梦里来的凤凰,从月亮里来的凤凰
你们的飞翔带着一种桂香
一只离我很近,一只离我很远
一只在我的手上舞蹈
一只却在我的脚下死亡
这红色的湮灭,带着天生的悲剧
我救助的手已经失踪
一只凤凰看我一眼便垂下羽毛
那是一只神秘的黑手的掠夺
像一种命运 纠结的无形之网
让我像一只无辜的母兽
眼神发出那种凄凉的鸣咽
孕育像一条灯中的河流。在饱满的雨水
静静滴落的瞬间,在楔子切入
花瓶的腰中
在我腹部的花纹中
一朵花打开了她。
来自我的深处。我怀孕的秘密
从一开始就染上了感冒的气质
我厌食。胃痛。抗拒着这世界平庸的部分
我把我的血倒出来
不能忍受一丝酸败的气味
我患有鼻炎,恐惧花粉
每年的春天我都喷嚏不止
可是一种异香来自哪里?哪种嗅觉?
我的呼吸也染上了这种香味
整个春天,我的眼里闪动着凤凰的影子
我在干净的波斯猫的口腔里
看见过粉红色的谜
它的底色带着许多的颗粒
小小的,轻轻地舔食我时的快乐
感受那种颤动,是微风拂过的河面
轻轻跳动的水银
是游蛇在密林深处的行走
是只渴水的乌鸦
在火中煽动着神秘的双翅
我把一切飞禽都当成凤凰
我伸开怀抱要揽过万物的姿态
带着一种心碎的眼神
我要在这冷酷的对手中夺过我的血。
用双膝跪倒在天下。我把世界都当成了神
在这神性的光芒中
我崇拜万物。我的内心有一道暗伤
我看见了血。
这窒息的钟声夜夜敲打着我的心脏!
孩子,我用双手捂着你这小小的火苗
在冬天里,你成为我温暖的一个理由
“你要活下去!”
我口腔里的溃疡在继续泛滥
黄色的舌苔却散发出青苔一样的霉味
哎那只无耻的爪子想掏出我带血的心!
天下着大雪,一直灌得冰凉
许多次我忍住眼泪,忍住残忍的空气
忍住想说的话,想撕碎的欲望
我知道时间会清算这罪
这恶,这不能忍受的石榴
它分裂自己时的痛!
二
我知道你的到来,将是凤凰的颜色
你将带着我的血
每想到这里,我都禁不住滚滚的泪。
通过漫长的甬道,我等在一个终点
一个下午我经历了一生
我已经不会呼吸。看着太阳渐渐地西移
我的眼睛像两眼干涸的井
焦灼的井水 绝望的井水
井水中坐着不安的神
被一根食指带走。被带向茫茫无边
我交出自己:只要你活着 平安!
透过那扇门我说不出一句话
一只母兽带着一种绝决的光辉
凶险的神,请把我拿去!
请把我的精神像风一样拿去
请把我的骨髓与血拿去
只要我的孩子 骑着我的血飞进我的眼睛
我的水分都被榨干,淋漓的火
烧起我满嘴的血泡
那叮当的金属的声音不倦地响起
时钟的敲击 一阵阵的钝痛
我的孩子,当我被推上最后的产床时
我已像只无助的羔羊
把胸口揪起来悬挂在高处
无着无落的担忧。担忧。怕你惊吓的蕊
受伤。怕你感染
怕你无辜的哭声里染上我的嘶哑
我的病。怕你的指甲染上苍白
染上灰,染上我绝望的冰与火
我的不可救药的忧郁!
这些坏念头一经涌起,便比时间巨大
比恐惧巨大。就像经久不息的潮水
泥泞的落日比血还红!
一声啼哭原是出自我的胸腔!
我的呼喊。你这血染的灯笼
原是我指间萦绕的雾气,我的触须
我十指连心的疼痛!
我看见了你,花瓣与胎膜
构成你黄色的脸
我的泪,顿时化作喷薄的葵花
以纷飞的雨,以雪
以我一贯追随着的太阳
谁在被割裂?谁在疼?谁不表现出痛苦?
谁已经置之度外?
谁在这个秋天爱上腐烂的气味?
谁在渴望瓜熟、蒂落?
谁在宰割之中感到了幸福?
谁在灰烬中溅起了火?
谁在顺从?谁在抗拒?
谁把我引向你的水?引向你的开始与结束?
引向午后的叶子,让你静静地生
让你静静地诞生
三
我的朋友说:灯笼是微生小活
可是我却喜欢这微小的样子
喜欢上这平凡 像空中到处都是的尘埃
像低过尘埃的气息
植物的气息 雨水的气息
你吹拂在我的发丝上时的柔弱
像我在夜里,慢慢地打开紧锁的身心
感到最温暖最细小的血流
感到肢体的慢慢充盈
哦,你这吉祥的挂在嘴唇上的灯笼!
也许你比我更早地领略过水
你比我更富于水性。你让我更多地想到鱼类
想到充水的瓶子。
对于水你使我着迷不已,你有你的游姿
第一次抱起你时,你双眼紧闭
你的小嘴张着,粉红色的
你左右寻找的食物带着奶香
而我没有乳汁。我像干渴的鱼类挤不出泪水
你的每一声哭叫都把我击中!
产后第一次坐在电影院里,看到一个
被遗弃的婴儿。他双脚乱蹬时带着某种
光辉,他金黄的胎发被风吹动
他通体透明
他的哭声仿佛出自我女儿的手笔
我有一种冲动,我要奔上前去紧紧地
把他抱在怀里
这种悲悯之情,来自鱼缸里的金鱼
它游动着姿势渐渐停下
它大口地喘息。挣扎。吐出泡沫。
它最后的眼泪像个牺牲者
而我从未对这种牺牲掏出我的孤独!
无数次地抱紧灯笼,抱紧这骨肉
用脸贴着她的脸,感到那种柔嫩
一个激动的手打开的春天
一阵蜉蛾的晕眩
一种昏迷,我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希望!
生命是这样的扑面而来,这样的清新
像被擦亮的花瓣镀上了晨光
你通体透时的样子使我安静,抚摸
我一生中最娇嫩的绸缎
最幸福的闪光!怕我带茧的手
划破这丝质的清晨。怕这世界的流感
浸润你的眼神,使你一夜夜地
哭,抱着痛苦 在怀中滚动 辗转
怕你过早地领略了黑暗
看到恐惧的神 默默地站在你的身边
灯笼,你这柔嫩的枝丫,从我的树上
分离出去!你带着我的血型与心事
在风中绽开你的笑!
这秘密,包含在花瓣围拢的内心
莫名地带一种忧伤
让我惊疑,让我手里的杯子被水打碎
让我喝下你这追问的水:
“妈咪,我不要长大,我怕你老去!”
有一种液体从我的眼里迸溅而出
我的眼睛原本是一件器皿
我的身体也是。我在夜里装入神秘的忧伤
无人知晓。我在早晨倒出
反反复复的时钟一直在走空
我知道我会老去,像骨头在我体内发出叹息
像我腹中的空囊渐渐干瘪
而我的灯笼会长大,发光,嘴唇涂满紫色
眼影里散发出香气
她在世上行走,带着我的眼神与气息
两条健美的腿骨像个谜
我将是她走动的烟云,一个漩涡
一些鬼魂聚拢时显现出来的一个
隔着窗户 注视
灯笼,成长是一个美丽的陷阱
是一把锐利的刀
你在被它割裂的时候
我感到了最痛彻的疼
四
当我离别。你拽着我的衣裙
像只小猫 你细软的呼叫像只只爪子
挠我的心。我要去哪里?
为什么我要抛下你,远走异乡?
为什么我说不出话,哽咽的时钟还是敲响?
在54次列车上,我看着你
拉着你父亲的手,一大一小的身影
看着你被他抱起,你把脸埋在他的胸膛
你微微颤动着的身子像只
在风中瑟瑟发抖的鸽子
那灯火的箭残酷地将我射中
我的胸口被撕开,破碎,肝脏昏迷
我便听见了那种拆裂的声音
直到我混沌,直到那车淹没在黑暗中
孩子,这世上没有什么崇高的事业
能让我如此痛哭!
今年十月,我们在北京的安贞桥下
你对我说出你心痛
六岁的灯笼,心痛的灯笼
面对茫茫的人流说出这个词
我猛然被割破了手指 体会流血
这是在去看美女与野兽的路上
在去看舞蹈与歌唱的路上 爱情的路上
我被你的心痛折磨着
发不出声音 像一次被盗的感觉
我拉着你的小手,穿过刺痛的街灯
一直走到厌倦
在十一月末,我有一次昏厥
我渐渐地沉入黑暗。深渊。死亡。
我想喊出灯笼,想抓紧你柔软的手
可我向下坠落。无边的坠落
快意的坠落。像一种飞翔
比飞翔还快!
灯笼,你是否看见夜里的窗棂闪过什么?
是否听见我无声的呼喊
带着杜鹃的血?是否在你神秘的梦中
看见有毒的苹果
你始终都会认为这是个游戏
这世上只有女巫与仙女,却没有死亡这个神
他无处不在的追杀四处响起
躲过与躲不过都是一种宿命
灯笼,对于这残忍的游戏
你还知之甚少。可是我却无法逃避
你总是让我从你的扑克牌中
抽出一张
我渐渐地回来。我看到你脸上的酒涡
你呼吸的甜美
我禁不住泪流满面。灯笼
命运一次次地叫我,伤害我
给我看它背面的残忍
我只剩下一双手还会醒悟
根子一样紧紧地攫住你的泥沼
告诉自己:我要活下去!
让我爱。当黄昏从我的鬓边降临
爱你 漆亮的宝石 眉峰的陡峭
你染着奶香的衣裙 飘浮的手臂
在卡通 在第一颗缺损的牙齿外
将我一再地缠绕
想起藤条。而你还是藤蔓
你柔柔的触须将要遇到岩石的逢隙
你会被挤压 扭曲并流出汁水
像一双赤足初涉这沙砾
你会环绕在我的膝间,为第一次的伤痛
落泪 埋下你天真的眼睛
让我唤你的乳名--灯笼
让我陪你哭。在这冰冷的世上,孩子
你要学会舔食自己
像一只丰满的小兽 学会跟自己作战
你要知道这个世界的敌手并不比你强大
并不比爱持久。你要逃出遗传的网
逃出我忧郁的症候
在鲜花与祭祀中
把你的美结出五味俱全的果来
孩子,你这飘浮的需要根子的灯笼
你这吉祥的忧郁的灯笼
你这俗世里的灯笼 优雅的灯笼
你让我学会在低处仰望生存
你总能抽出我五指间的中指
教会我在世俗里抽出高雅这张底牌
教会我用歌唱 隐忍 咀嚼出快乐的滋味
唇冷 自从你蜕去第一颗乳牙
我就齿寒 空空地悬念着未来
而未来无论如何都是值得眺望的啊!
“----妈咪,我不要长大,你不要老去!”
而时光匆匆地从我的皱纹上从我脚步里流逝
像你与我一样的耳垂
慢慢地也会垂下我悄然的耳语,并且叮当作响
“灯笼,长大是你那颗蛀牙非拔不可”
而一个人的生命便是不断地拔牙
直到拔尽。我的病是日积月累渐渐老掉的母牛
它卧在自己的河岸咀嚼着往事
它只剩下目光能够爱你
而我纵然是拔了牙也还是疼痛的
还是将我的泪滴在灼痛的土里
埋进自己的胃里
所有,所有的伤与痛都是供我反刍
而你,而你永远都带着我血缘的味道
带着我眼神里的气息
在俗世里 在灿然的大陆上
开出那么美妙那么圣洁的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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