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眼弱棉遍地白
——白地近期诗歌印象
/江耶
之所用这个题目,一是因为先入为主的主观主义。第一次记住白地的诗就是这首《其实我就是棉花》。当然,棉花不一定就能说明、代表白地,也有可能与她没有必然的联系。但在此之后,我再遇到白地及她的诗,我就会想到棉花,想起那未被采摘一望无际成熟的棉田,以及那铺天盖地、堆积如山我怎么也翻越不过的棉花堆。这是我童年时代的印象,现在被白地打捞上来了,我就固执地把这个镜像强加给她。二是因为本人对白色的偏爱,我觉得白色是纯净的,纯洁的,代表着美好的方向,是我的理想境界。这一点在我的其他作品里曾作过阐述。白地的这个名字起取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知道她曾把她的一个论坛叫做“白色野地”,我想她自己肯定也是对白色有着和我一样的偏爱,她的诗作里就应该有白色的质地,闪烁着满眼的白色光芒。鉴于此,我就用了这句话作为诗评的题目。
应该说,我是喜欢棉花的,而且对棉花一直在内心深处收藏着深挚的感情。在读到于坚的《纯棉的母亲》的时候,我就曾经被深深地打动,认为他写的太好了,把母亲的品质写得很准确很到位,我也不自觉地把棉花归到女性的一边,无限的柔,无限的韧,可以使我们感到温暖、安全。而白地的棉花却改变了人们感觉中正常的品性,不太让人痛快,甚至有点儿不舒服,她过多地强调了自己的感受,张扬了她的韧性,使人觉得对太多的事情无能为力,比如“被浸泡在酒精里/那辛辣的味道/让我在黑夜里失去本性”,还有“我是不慎落在水中的棉花/几个日子之后不经意被人捞起/就这样扔在马路上/等待阳光蒸发所有的水份//将多余的全都去掉/这是一个轻松的日子/渴望周身迸发洁白的光芒/黑夜,有萤火虫照着”。被水泡过的棉花是什么样子,像我们这些在80年之前出生的人大概都有记忆。在物质馈乏的时代,不象今天有如此多的衣物可以挑捡,冬天了,我们大都清一色的棉袄、棉裤,都和棉花进行过亲密的接触,都应该对棉花有被雨淋湿了晒干了再穿的经历。白地说:“我就是棉花吧/但是柔松并不一定就是我”。这些意象很奇特的,也是为人们熟知的。白地的诗歌指向是什么呢?她的向往和人们的期望是不是有所冲突?她自己可能是矛盾折,她在冲突中想保留下的东西可能并不是大众所认同的吧。
从棉花开始,我自觉地注意起了白地的诗歌,这也就是去年底的事情吧。我们也开始在网上来往起来,主要是通过在论坛上发帖、读帖、跟帖,通过E-mail发信,用QQ聊天,后面的方式不多。但仅此就已经足以使我应接不暇,她的泉涌玉珠一般的诗作让我眩目,使我不得不更加关注。
白地的诗歌创作热情很高,产量丰,隔不了多久就能看到她的新作品,而且质量均是很不错的。她的诗歌都很平易,向天笑在《星星》论坛上写的述评说她是一个极为纯粹的女人。我有同感。她的诗歌题材广泛,看上去都象是从手边随意撷取,都是现代都市女性日常生活天天相遇的东西和事情,具体、琐碎、很不起眼,非常平常和普通。对于她描写的实物,一眼看过,绝对不会有一点浪漫色彩和光芒,更不要说是诗歌了。但到了白地那儿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它们都饱含寓意,而且生动可感,色彩绚丽,与生命有了内在的联系,能在平淡的生活中点亮你心里的一盏灯,照亮、温暖你所在的一个空间一段时间。如她的《朋友》组诗,头发上的水滴是,“手掌,无数空间。/它们坐上来。我怀念//落地的孩子,他们/挖掘着我的头屑//安葬。/头皮干净”;手上的五指是,“并起五指/指头长短不齐//叉开五指/指头依然长短不齐//但它们还是在我身上/不是左手就是右手”;还有手套是,“它很漂亮,所以/不只是能够保暖//因为,/我的手很难看。”就是这么简单、随处可见、人人都有可遇的,在白地的眼里却是情趣盎然,与自己的心灵有着相应的联结甚至关照。这大概是她棉质一样品性所决定的吧,平易、平和、平淡,很个体的,随遇而安,从不刻意去追求什么。在现代这样工业社会,有自己曲折经历,曾经是生活必需,后来由于衣料多样,棉花几乎退到角落。而工业发展了,人们的心理又受不了了,怀念并重新拾起棉花,觉得仍然是不可替代。但棉花依然我行我素,就像手指一样安分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在生活中扮演与自己相适应角色。像这样非常生活、平易的物象进入诗歌,在白地的作品中特别多,如《日子》组诗中的门、芹菜,《苹果的爱情》中的果皮、汁液、手、刀柄、味道、地面、红地毯等,爱情组诗《白色泡沫》中写雪写到勺子舞动以及玻璃杯子、白色泡沫、鸟窝、柔软动物,还有句子,《坐在碗边看自己》中“一粒米饭恢复我的弹性”,“米饭/居然帮我整理行装。它们劝我回家”,《缺口的碗》中的“碗下,我随昂贵的口水流出缺口/我开始琢磨。我要一个光滑的碗边……——已被磨平的碗已经浅了。所有的孩子/都已溜走。这个年代,我倒了一地”,《过年》中的“爆竹声倒下来。整整一年匍匐在地的我”、“我就坐在一只计算器里失踪”,《护发素里的语言》中的“闻到完美的光泽。那些枯黄的/已不再枯黄,就象春天已经到来”,《祝福过年》中的“成熟的篮子装满家的概念/与所有的爱”等等,都是把极其平常的琐事写得富有情意和趣味,揭示了事物内存的本质,把这些本质指向人的心理感觉的要害,并与对人的关怀对接起来,表现出另一种盎然的生命力来。
从这些意象描述可以看出,白地是一个心灵敏感、触觉细腻、容易陶醉、容易把握住幸福的人。一个念头闪过,她马上伸手在握,并能进一步发掘,使之晶莹闪烁,温馨烂漫,自己也能沉醉其中获得相应的乐趣。一个个细小的景象被融进了博大的生命体系之中,成为一些具体可感惹人爱怜物事,是一些精妙的情义。这可能是白地为了更好更快地进入创作境界,表达出自己的心境。记得上学的时候,每逢重要考试,老师都要反复叮嘱,做试卷要从简单、容易的题目入手,这样更有把握,而且可以培养自信心,进入更好的状态。白地的写作也正是如此,把生活中最熟悉的东西入诗,写起来顺手,由于经常的与之交流,考虑的也比较深,所以相对比较成功。当然,能这样写出好东西来,也说明了她是热爱生活的,更是热爱生命的,热爱自己的。因而,不论处于什么样的境地,她都对身边遇到细小微弱的事物比较关心,认真思考,并赋于诗意。就像棉花一样,生长之中从身边汲取充分的营养,养成自己独特的秉性,哪怕被放入黑暗之中,也心存洁白的天性,用自己的身体闪烁明亮的光芒。她的这种态度,让我想起了余光中先生曾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可以不是诗人,但生活中不可以没有诗意。是的,一个积极的人生应该是始终充满诗意的;而只要心中有诗情,你就可以轻松地手撷到诗意,快乐地生活在诗中。作为一个诗人,更应该自觉地把充满诗意的生活加以诗化,让人们随时享受到美妙的诗境。
白地做到了。她在生活中快乐地张望,仿佛走进了棉花地中似的,很快地满眼满手烂漫的白色,都是浪漫的诗意,她自己也在诗的音节、施律中翩翩舞蹈,体现出一个女人活泼、感性、天然、娇媚的本性。的确,在诗中,白地是本性自我的。她的语言是俏皮的,想象是夸张的,内容更是信手拈来,打扮打扮就成了一朵精致的花,或者是一幅好看的漫画,这些与棉花衣用的品质更加相近,经得住生活千万要求。像她写的《豆》,“一粒豆破衣而出//我什么时候学会吃饭/也就什么时候可以吃豆//可那时还小/还记不住豆的味道。”;《QQ》,“一批只有头/没有身体和四肢的人//聊天。字。符//裹在其中,我吃着/剩余的蜜糖;”《柔软动物》,“我只是家猫,被老鼠抓住是最大的幸福”,《除夕夜》中“骑在自己的影子上,胀痛和呕吐成为正常”,“醒来,一条条短消息温暖被窝”。这些,不光是俏皮了,还有点调皮了,字里行间漾满童心童趣,让每一个读诗的人在感动的同时,心生怜意,不自觉地发生一些喜欢,马上就想到了是谁家有女初长成了。就像李清照词中的那个小女孩,“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可爱极了。
但白地的诗绝不仅仅是率真性格的流露,她的每一首诗给人的感觉都不是率性而作,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打磨良久,而且构思精巧、技术考究。我不反对白话诗,恰恰相反,我觉得用现代的口语写作,其表现力也是很强的,而且写得好,语言张力能延展的空间同样无限。白地的诗中语言运用的都很好,都很精练,而且表达也很到位。这也体现出她写诗的态度是认真。这一点,我体会多多且有相应的看法。我觉得,每个人做任何事情都应如此,不能太随意,不能马虎了事、应付从事,更不能搞什么游戏人生。因为如此过程出来的东西粗糙难看,肯定伤到人的,最后是毁坏自己。写作更是如此,我向来反对粗制烂造。而白地的为文是很讲究。也许是本人的文字功夫较浅,我曾试图改动她的文字、句子,设想调整诗句布局,但都没有成功。她的东西,看上去似乎散淡,一深入才知逻辑性极强,非常严密,用词和句子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随便翻翻她的作品,就可发现很多精彩的句子,都证明了这一点。如《我的圣诞夜》,“12月24日,平安夜坐到我腿上。/童年时这个节日还在远方/今天 身上披挂着繁华/并陆续掉落冬天的猜测”;如《祝福过年》,“我们爬出自己,在一个尚未腐朽的年头/一片蓝色的光贴在脸上”,“回想往事。鳞片一叶叶掉落/我们的手掌空着,却站立着那么多坚硬的/影子 当时间老去 我们还很年轻”。这些句子看上去都像是不经意的,但却光华尽在,即使创作时是出口成章,也是她平时积累了较深功底和长期用心感悟的结果,有点象是知识分子写作,而且有自己鲜明的特征。说到这里,我还是一些关于棉花的意象,成长之中的吸收到后来的收放自如,不管是日精月华,还是大地深处的养分,经过自身生命的再次演化,就是盛开时的热烈奔放,就是成熟棉匹中的阴柔坚韧,都是做人做事应该具备的品性。
我喜欢读诗,我向来拒绝对诗歌的标准进行思考和回答。但怎么认为一堆文字是诗歌、是好诗歌,还是要动一点脑子的。我认为诗歌应该是智慧的,冷静的,应该是在尘埃纷扬之时、下落之中、落定之后,一直心平气和地观看,能早早地看到,明白其真相,然后进行梳理,还其率真,再塑激情。诗是人类世相的返照。就像朱光潜在其《诗论》所说的,“纯粹的诗的心境是凝神注视,纯粹的诗的心所观境是孤立绝缘。心与其所观境如鱼戏水,忻合无间”、“诗的境界是理想境界,是从时间与空间中执着一微点而加以永恒化与普遍化”、“诗的境界在刹那间见终古,在微尘中显大千,在有限中寓无限。”这是一种审美情趣。所以,对于诗歌的认识,我相信直觉。我觉得读了有美感,具体地说就是有大智慧在里面,我认为就是好诗。我始终认为诗歌应该是阳春白雪,像棉花一样洁白自守,即使在劳动人民劳动中产生的风谣也是高尚的、典雅的、美丽的,像《关雎》,在劳动中追逐爱情;像《上邪》中的绝誓,语言醇朴,感情直接,但没有任何人怀疑,这就是阳春白雪,这就是高贵、美丽的情感。白地的诗是机智的,诙谐的,也到处可见可以意会的理趣。《打开水的路上》,“我遇见唯一的一丛白菊//数了一下,一共九朵。//其中三朵正在大笑/三朵等待绽放/还有三朵走向死亡”;《我认识的十个人》,“一个人在机关上班/二个人坐在班房/三个人曾经离过婚/四个人全都已下岗”。前面一首看了想笑,还没笑出来,你就感受到了生命的过程,感受到时间的易逝,感受有一把剑在头上高高悬着紧逼;后面一首,像是很无聊的家长里短,两句一看,不由得心里一酸:在这个市场机制日趋完善的社会,人们的生存方式成为动态,很多不能尽如人间的事情总是和我们不期而遇。诗歌就应该是这样,是一根火柴,本身并不能燃烧多久,它的功能是点燃,引亮更多的光明,打开更多的温暖。看了白地的每一首诗之后,你都心会里一动,觉得被她点中了穴位,一些地方酸痛酸痛的,很难受,过一阵子后,就是头脑清晰,眼睛明亮,浑身舒泰。所以,读白地的诗,身体总会有反应,能产生快感,但只是在上半身。在这样的写作路上,她肯定付出诸多艰辛,练就超常的智慧。这也是她的人格力量,她是用手用心用大脑这几个身体器官写诗,而不象当前诗坛另外一些名气很大的女诗人,用的是显示性别特征的那些器官写诗。因而,她的诗不入流俗,却能通过意趣的很好结合给人以启迪,真正愉悦身心,达到诗歌理想的境界。
白地在她的一篇随笔中说,诗的本性就是理解与和善,就是激情与希望。她常说,生活是自己的,诗是自己的。所以她写她自己喜欢、熟悉的东西,有点随遇而安的嫌疑。比如花,她就多次写到;比如爱情,她就特别钟爱;比如碗,她也不厌其烦;再比如,她还在《影子》、《总结》等几首里写到的脚趾。其外,她还写到了“我喂养我的鸟群--用母性的乳汁/冬天了,我给它们测量体温”、“鱼们无话可说。它们不会飞翔,/它们只是拼命的扑溅水花。/波光,照亮我--整个林子”(《林子》)、“那几只老虎蹲在烂泥里/一边哏着年青时候的诗/一边眼巴巴地望着我们。”(《你》)、“一只无所适从的猴子窝在树杈 被我委屈地挑逗着”(《除夕夜》),等等,充满了童话色彩和人类初期的意向,都反映了她的心地纯净、自然和直率。她在《二十岁那年的爱情》等诗中还多次用到了“扶着”这个词。还有在棉花、羊、雪、泡沫等有关的诗里,反复说到了白,在《玻璃杯子》、《今晚的冬天》、《想事》等另外一些诗中多次用到“碎”字。我试图从这些词语中分析出一点东西出来,她的当时感受,她的想象能力,她在渴望着什么。我看到的是一枚青涩的棉桃,心形的,说明着自己的向往,内心里包裹的是湿漉漉的白,而且光洁如玉。“羊,睡到你的背上,我就开始舒展本性/柔软。你洁白的外衣笼罩着郁暗”(《给羊的一些话》),“时间到了。我看见双翅着火的天使/扑楞在一座老屋的背脊。面对伤残,一切事物//瘫痪水中。弃儿,你穿上墨汁的雨衣/在一口锅中慢慢蒸煮这个节日。”我不知道白地人生经历,我也没有问过她,我只是在她的《浅话诗歌本性》一文中得知她是搞个营的。我的感觉是,她可能遭受过挫折,也可能是没有经历,她在观望着自己想得到的东西,但她没有完全的信心。她说服不了自己去试图放弃,仍然固执地朝着一个方向。于此,棉桃的概念就更清晰了。在《回来》中,她写到“我的体重告诉我必须再辛苦下去。/配合爱情完成一场隔离的对望”、“击键声无限追打眼泪。我的心脏/从孩子的身躯里滚出来”。在稍早的时候,她的《写给父亲》,好像是面对幼少年代的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这是不是在对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回到哪里去在犹豫呢,这当然是精神上的。她的碗、玻璃、杯子、眼泪、影子等意象中都出现了碎裂,还有我已经提到过的“扶着”等语汇的运用,我觉得她是否在怀疑自己的独立性,不能或者不愿、不敢独自支撑起一个局面。而现实生活的逼迫,她又回避不了。她的语言有时含混不清,充满玄秘,我无法解读是不是一种玄机。比如《变化》,读了很多遍,我仍然不敢说什么,生怕说错,更怕破坏由她在我的意识中架设出来的一个光滑完整的世界。这样的诗及句子还有不少。很多人的写作,都是源于一些神秘的理念,去探究一个神秘的境界,去营造一个别人沾染不了的干脆、纯净的空间。这个空间架构好后,作者还是不放心的,在写作过程中就会加进去这些情绪。我喜欢读屈原的诗、杜甫的诗,也是满足自己的这种想法。白地的诗也在表达她在寻找、叩问、挣扎、突围,在小心翼翼的建设,在满怀忧郁的观望,在惶恐却努力地恢复更原初的记忆。虽然她自己在说,“当我晒干的身躯垂直起来,不该站在我面前的人们:/我会对你们说:/离开我!别再站在我的面前!你们应该走向天堂!/其实是:我没有资格与你们交往!”(《其实我就是棉花》)但她还是在害怕,害怕别人由于不理解而把她的东西弄脏,害怕更多的人来打乱她阻止她,让她难以回到最初那个朦胧美好的时光里去。这种态度,与其说是一种谦卑,倒不如说是一种孤傲,是一种坚决和果敢。所以,白地是纯粹的。读着这些诗,想着白地,我的大脑中涌现的还是一望无际的棉花,即使被水湿过,晒干了,再晒干,经历过后,仍然可以暖身可以养目,可以给人的理想、信仰以信心和力量。这让我想起了黄沙子《摘棉花》中的一个小人儿,“他慢慢走动,穿行于近似理想的缝隙”、“谁也没有看见过这么温暖的风。/这么多的白都成熟,惟一一个小人儿失散了家人。”(《诗选刊》2002年第11期61页)白地也是如此,但只是她自己一个人,很柔弱的一个人。她就很随意地站棉花堆中悄悄盛开,坚持着自己的洁白,是很醒目也很自然的一朵,支持着自己和与她心地相近的同类,使人看去满眼满地是棉一样的洁白。在她的坚持之中,我感觉到这些洁白就成为了一种坚硬,慢慢地突出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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