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与女人(组诗)
(一)
今夜,宋朝的古词对着我阴郁地舞蹈
白绢长袖闪着月白的光质 隐住樱唇
被看不见的歌喉牵引,走上章台路
草色黄绿交杂,似是而非地交谈做爱
它们在我的裸踝上敲击,拢顺经脉,认准穴位
细微的声响一粒粒敏捷地弹跃着接近久远的变故
梅花三弄后是十面埋伏,命运像只野兔碰着劫难树
撞在远古的时光上,魂魄如绸,制做美人的嫁衣
嫁出去的女儿总是焚如灰稿。遇着谁能成蝶?风姿楚楚
蝶儿一寸寸艰难移动,被撞落的时光,两枚联姻的字
枝枝叉叉努力长大,涨破了刻在甲骨上的笔画
只是春天又老了几回,披着词句的流苏──长长短短
拖在草上染了昨夜的露,惹皱山川的眉头,一国愁容
那个亡国的君主便拎了一截玉栏,坐在月里饮露止渴
酒却被鼓槌喝了,午时三刻敲破一百面人皮鼓催你出征
两军对垒的沙场,狐仙们都化成风在阵前尽显妖娆
等着血气方刚的人儿倒下,拖回去强行婚配
鬼狐的世界迅速繁衍,大后方的女人们却空着怀抱
(二)
那是个演故事的年代,你被一孔孔笛儿舒缓地吞吐
化成风声和水声,它们在历史的构思之外汇聚汹涌
席卷了美丽的布景,鼓荡出血腥的嚎叫,涂染天空
女人在鼓声中坚硬,缀起一页页冷了的风情,铸成盔甲
以保护的名义赐赋重量,让男人从夺命的坚刃上嗅品温润
从而体味远古怎样在战火中烧灼,体味尘世如何熬出焦臭
命运的灰烬就这样自时光中飘沉,附在你无瑕的肌肤上
形成褐斑。催促你飞快地衰老,飞快地接近一件史实的模样
谁吐出腌渍在心里的旗帜,迎着古今的太阳溅出万千兵马
灵魂要带领从肉体内诞生的兵马,一路杀伐文化中的罪恶
雁翅排开的朝代前,美是惟一的英雄。横着戟沉默于马上
喝令远山退开,让真进入的黑夜与白昼,清理门户
寻回被吞没的命运,寻回被吞没的文字,寻回诗人与女人
歌赋流成细细曲曲的水,飘在远山的脚下
述说为了丰盛的活着,而对自己进行的圣洁屠杀
(三)
从宋词到战争,相隔的仅是一壶花间酒
醉也醉不去,醒也醒不来,从色泽昏黯的花瓣上认识尘埃
认识尘埃中的人们如何麻木地行动,逃难或歌舞,形容安定
只为了完成命定的时日,辛辛苦苦地从出生到死亡
他们中是否有人曾真正地体味美食,欣悦于它的姿容与旋律
而不把佳宴仅当作荣誉,不把美食仅当作修性
一树梨花是宋词,一树桃花是战争,养花的人容胜桃李
开在风雨的季节里等待──出嫁,受孕,妊娠
被她诞生的人周身血光,满腹经纶,气死了功名不就的父亲
孀居的女人却像一朵绣在锦帛上的云,悬于儿女的梦境
她的爱情就坐在她的怀里,享受着日头的移动
日升日落云就可白可红,只是它们如女人般不敢坠倾
美丽的女人大都浮在天上,渴望着远离尘埃,静静地老去
她们的朱颜久不着色,一日三餐嚼食着残冷的词句
词人们却投笔从戎,忙于杀伐,勤奋得像群啄木鸟,忘了瑶琴
(四)
手刃总是比笔刃更直接,鲜血总是比胭脂更明艳
男人们在战争中挥霍过剩的精力,聊解词不达意的痛楚
直到呕个干净,通体一腔空明,才缓摇征辔行往柳巷长吟
高楼与酒便在歌吟中复活,拂去弦上之尘,剪去灯中残芯
一场战争给了歌赋休养的时间,如今更是醇香,新鲜
纷纷把自己挂上空枝,或叶或果,装扮出个短暂的和平
战争的可卡因却渗入了男人的血液,侵及五脏四肢
他们不再甘心仅做个词人,长长久久地反复用些中性字眼
想着马脖子上突突跳动的血管,渴望自己就是一柄沉重的戟
为了它的重量,为了它的锋利,为了它砍杀的功效
他们把女人压在身下,而让她们的子宫升入天堂
生命与死亡都依赖横陈的躯体来注释说明,真理却沉默无言
在杀戮与被杀戮的过程中,是否有人感受了它锥骨的妩媚
感叹字句们一个个变得丑陋而生动,凭借自身的重量沉入水底
触及人类与时空的心灵,成为历史的坚果,包孕着待发的生命
(五)
死去的祖先们,一个个在遥远的地方,逸若霞烟
被他们说过的话,都像金色的不死鸟,永无倦意地飘翔
它们飞越重重时光不染一丝霜尘,进出于我们的思想
心灵就在这隐约的光芒中趋近羽梢,渴望着共频振颤
渴望出卖自己的口与舌,换取一枚最纯洁的指甲,弹拨生命
为一些死了千百年的人伴奏,亲近他们辉煌的歌吟
在一种语言存在万年之后,谁还能保留独立使用的权力
谁能够关闭城门,拒绝鬼魂进入我们的梦及日常对话
那些刻在石壁上的字,那些从土里挖出来的字,拒绝着我
我不能触摸他们,不能真切地感受它们的体温与情绪
整个一生都像是骑着一匹惊奔的烈马,看见的只是一片模糊
这使我无比地厌倦生存,厌倦每一个动作,每一丝浑浊的气息
难道就这样生活在似是而非之中,浪费我们尊贵的语言和生命
没有真正的黑暗,供我们创造绚丽的幻梦
也没有真正的光明,为我们照亮大自然本身的缤纷
我们只是一些粘土造就的物品,鬼魂与天使轮番通过我们说语
我们被自己口中吐出的句子束缚,像一只渴望蜕变的春蝉
用语言织造巢穴遮隐自己蜕变的过程,直到生出翅膀飞向死亡
(六)
我所说的死亡是一种消毁,是灰烬,更准确的说是杳无痕迹
不留下尸体,不留下文字,不留下任何具有体积的东西
隐藏到没有波纹的空气中去,安静地修饰自己
死了以后,我们才能真正的自知,重视自己的举手投足
珍惜心灵与品格。肉体这副沉重的枷锁被我们彻底抛却
无需睡眠与饮食,我们像翠竹或是溪流一样纯粹地生存
我们将真正地感谢生命,体验那铭心刻骨的生长环节
尽情地把酒倒入我们与天一样大的肚子,然后随意说话
文字一出口就消失,却传达了最准确的爱情
所有的男人与女人都温暖地融释在一起,回到初始模样
像一些最为明亮的花朵,照醒沉睡在子宫中的春季
生命如雨后的天空,坦然裸露出它所有的细节
我要在一个与天交谈的日子,把诗句放在膝上烤干骨中的寒气
使我能够站立,能够奔跑,能够让泥土撞击肿胀的双脚
汗水一颗颗像美妙的植物,从封冻的肌肤中沁出
喜悦由文字传递而忽略文字,爱由肉体传递而忽略肉体
我像一颗结在意念中的果实,忽略了花朵交配的过程
这是一种普遍的缺憾,缘于我们对存在的回避对生命的无知
(七)
槐花飘落的一瞬天空是真正的湛蓝,没有杂质也没有装饰
只有我们的灵魂悬贴在高处,完美而清晰的心形
叹息如蚀去骨肉的鸟鸣,留下细微无法察视的伤痕
我正在深春的马路上行走,笔直灼亮的路面将我伸向高空
周身越来越温暖,肢体洗得晶莹。我张开双臂向四处寻觅
渴望把爱投向哭泣的人,而同类却如花朵般掠过,不知情
我在孤独的热情中走向天空,走向剖开的太阳和云
寻找我的家园,寻找我的诞生,寻找我的喜乐和安息
谁肯重新将我孕育诞生?谁肯为我重造骨肉与心灵?
生命的气息啊?谁能吹入我的血中,化了几世的寒冰?
我渴望被生成一个爱美的人,并且热爱用声音打扰或爱抚别人
谁将生我呀?是不是这美丽的天空?我怀着惶恐与坦率走向你
那熟悉的母语,融作一团芳香,在体内化成青烟一缕
穿过脆薄透明的天灵缭绕而升,为你捧上灿烂的鲜花与爱情
而我罪恶的身躯,是否能被天堂上一张爱的脸照亮、藏匿
前生是宋词中的一个女人,今生是女人中的一首宋词
那么来生呢?只愿诞生成一个最美最洁净的字
长长久久地活在诗文与对话中,被人们千百次互赠永不衰老。
1996年3月13日晚定稿于清华园善斋410
2002年6月再版修改于美国阿尔伯克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