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访谈录: 我为我的爱人写作
采访:张涛
问:首先感谢你能接受我的采访,在你的小说〈饥饿的女儿〉和〈K〉引起很大的争议后,你又出版了最新的小说〈孔雀的叫喊〉,你在写作这个小说的时候是如何克服外界的许多压力的?
虹:我想写三峡,已经是十多年的心愿。有人问我,正官司缠身,而且初审输得太惨,怎么能很快写出新作?其实酝酿已经十多年,只是因为靠得太紧,反而找不到入手之处。这本书是题献给母亲的故乡。我六岁时曾被母亲送到那儿,当年如果我的母亲不是突发爱心,把我从农村接回重庆城里,让我上学识字,我恐怕也就是一个农村妇女,现在正看着水头上升,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世界最不少的就是作家。听那一声微弱的叫喊吧,一切美丽的,都正在被淹没。
小说里所说的孔雀灯的确是三峡文物,现在流落海外。古代的巴人可能真与孔雀比邻而居。但是这个标题“孔雀的叫喊”却是我最喜欢的美国诗人沃莱斯·斯蒂文斯(Wallace Stevens)的诗句。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不断地想起这首诗。从窗口望出去,我看到行星聚拢,好像树叶在风中翻卷:
“我看到黑夜来临
大步走来,像浓密的铁杉的颜色
我感到害怕,我记起了孔雀的叫喊”
这是一首恐怖的诗,让人心惊肉跳的诗,和我写作时的心境非常相似。为什么孔雀要叫喊?星转斗移,就像狂风中树叶翻卷。黑夜,像铁杉,尖利而无情。而美,太容易被摧毁,不得不惊慌地叫喊。
有人说我和池莉的小说标题挤到一处去了。她说人有了快感就要喊叫。我的人物没有这么好福气,美的东西,太软弱,那一声叫喊太无助。
我承认,我写这个小说,没有想拯救这个世界,这只是在烟尘狂躁中求得一点心灵安宁的故事。
问:你已经接受了很多的访谈了,我想,提问者问的最多的也许是你的双重身份,你是中国人,却在国外用汉语写作,想问的是,在国外的生活给你的写作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
虹:英国文坛与中国相比,就跟斗牛一样,不好就淘汰,跟中国完全不一样,淘汰率非常可怕。但是许多国家的读者都在看我的书。我的作品被翻译成二十几国的语言,用汉语写作然后被翻译成那么多国家的文字可能是史无前例的,中国人应该为我感到骄傲。
问:你近年来的小说,大都与历史尤其是近代有关,而且主人公的形象都有真实的或说是现实的影子,当然这个也为你惹来了不少麻烦,你这样写的初衷是什么?
虹:那几乎都有我自己的影子,起码有我的内在精神。这也就是我的性格,我天生能够就是这样。我就象一只没有被捕获的狐狸,我天生就不受这个世界的限制,所以我的写作也是这样无法无天。
问:你的写作观是什么?
虹:我为我的爱人写作,我为我的男人写作,我还为非常可爱的动物写作,比如孔雀、狐狸这样美丽天然的东西写作。
问:你的新作〈孔雀的叫喊〉又一次在国内引起了轰动,对此,你感到意外吗?你把这部小说的大背景放在了三峡,而且采用了移植古代小说的手法,这在国内是少见的,能否谈谈你这样做的原因。
虹:我是三峡的女儿,那儿有我的许多亲戚,我与三峡有切身感情的联系。我希望我的母亲河—长江--两岸的人民永远幸福。因此,我不得不关注三峡。于是我想象,一个真正的三峽女儿,自己一无所知。等到他发现自己生命的一切都以三峡为起点,会怎么想?
这样,我就找到留洋归来的基因科学家柳璀,这个“陌生化”的经验中心。
简单说,柳璀就是我。我回到三峡找自己的前身。这个柳璀虽然是现代科学的产物,却不是方方的父母那样的世代工程技术知识分子,我写的也不是《乌泥湖年谱》,我的主人公是峡区的小民,我关心的是生于斯死于斯的斗升小民。我是社会下层出生,知道“历史的动力”之类空话,背后隐藏的政治目的。我的看法正相反:人民是很糊涂的。在历史大变动的时刻,逢上刀兵烽火改朝换代,或是三峡大坝这种改天换地,人民几乎完全没有声音,他们想的是躲过灾祸,抓住眼前的温饱,分到迁移费。
三峡上马派,下马派,都是知识分子。老百姓呢?眼前有利就行。《孔雀的叫喊》写的是小百姓的态度。1992年三峡工程通过时,被批评为祸川益鄂,淹了三峡,解除湖北水患。其实,当时鞭炮焰火,川江两岸最为热烈。为什么?好处就在眼前:四十年没有建设,地方已经穷透了。现在三峡两岸,全是双层蛋糕:175线以上,真是富丽堂皇,下面却又脏又臭。小百姓马上搬进红红黄黄的奶油房子,立登小康,有什么不好的?我问美丽的三峡怎么办?从县长到街坊,都说:“再开发新景点呗!”我起先很生气,后来明白我这个“客人”没有这个权利指责。老百姓是糊涂而浅薄的,只看到眼前利益。无法否认这一点。但是,人民又是智慧的。我说的是:世世代代的人民,历史中的人民。因此,我要寻找第二个切入点,拉长世代的差距,因此我找到了“度柳翠”的故事并改写,用世代命运报应,拉开距离。度柳翠这个传说在宋元明流行了六七百年。冯梦龙《古今小说》有一个较长的文本。里面出来说化柳翠的,竟然是观音菩萨,而观音竟然是个妓女大姐。冯梦龙的写法给我启发很大。《孔雀的叫喊》妓女红莲的形象就是从中推演出来的,在小说中,红莲几乎是替人类赎罪的耶稣。
问:从你的小说来看,我认为你是一位负责任的作家,因为你总在反映人性的真实,有人称你为“脂粉阵里的英雄”,我想,这个评价不是空穴来风,你的小说写的很大气,与时代、国家紧相连,也许,这也正是你成为具有国际影响的作家的原因吧。
虹:干一行爱一行吧。只要我站在江边奔跑,找母亲去救我受伤的哥哥,我就会继续创作,这是我写作的原动力。包括法院对我小说《K》的判决,也都会成为我的动力。
问:女性小说在中国现在有很大的影响和市场,可以谈谈你对国内女性小说如身体写作的看法吗?你不会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吧。
虹:应该说是她们的宗师。最早我写《康乃馨俱乐部》的时候,书里的女主人公已经用身体对男子展开报复了。那是我很早的作品了。我不是女权主义者。我觉得这个世界是缺一不可的,缺少和男性和女性都不行。如果女性真的 达到那一步(指身体写作),那整个世界恐怕就要到毁灭的程度了,会毁掉很多东西,包括性。
问:最近有什么新的创作计划吗?
虹:我打算写一部妓女的成长史,准备重写《海上花列传》。
再次感谢你能接受我的采访,谢谢!
(本文经虹影女士校阅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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