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玮(照片),《女子诗报》编委,江苏南京人。1993年毕业复旦大学作家班,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诗集《大地上雪浴的女人》、长篇小说《柔若无骨》、《放逐伊甸》,另有诗歌、散文、短篇小说20余万字散见于海内外报刊。现居美国。
   

《宋词与女人》

      (一)

今夜,宋朝的古词对着我阴郁地舞蹈
白绢长袖闪着月白的光质 隐住樱唇
被看不见的歌喉牵引,走上章台路

草色黄绿交杂,似是而非地交谈做爱
它们在我的裸踝上敲击,拢顺经脉,认准穴位
细微的声响一粒粒敏捷地弹跃着接近久远的变故

梅花三弄后是十面埋伏,命运像只野兔碰着劫难树
撞在远古的时光上,魂魄如绸,制做美人的嫁衣
嫁出去的女儿总是焚如灰稿。遇着谁能成蝶?风姿楚楚

蝶儿一寸寸艰难移动,被撞落的时光,两枚联姻的字
枝枝叉叉努力长大,涨破了刻在甲骨上的笔画
只是春天又老了几回,披着词句的流苏──长长短短

拖在草上染了昨夜的露,惹皱山川的眉头,一国愁容
那个亡国的君主便拎了一截玉栏,坐在月里饮露止渴
酒却被鼓槌喝了,午时三刻敲破一百面人皮鼓催你出征

两军对垒的沙场,狐仙们都化成风在阵前尽显妖娆
等着血气方刚的人儿倒下,拖回去强行婚配
鬼狐的世界迅速繁衍,大后方的女人们却空着怀抱

       (二)

那是个演故事的年代,你被一孔孔笛儿舒缓地吞吐
化成风声和水声,它们在历史的构思之外汇聚汹涌
席卷了美丽的布景,鼓荡出血腥的嚎叫,涂染天空

女人在鼓声中坚硬,缀起一页页冷了的风情,铸成盔甲
以保护的名义赐赋重量,让男人从夺命坚刃上嗅品温润
从而体味远古怎样在战火中灼烧,体味尘世如何熬出焦臭

命运的灰烬自时光中飘沉,附在你无瑕的肌肤上
形成褐斑。催促你飞快地衰老,飞快地接近一件史实的模样
谁吐出腌渍在心里的旗帜,迎着古今的太阳溅出万千兵马

灵魂要带领从肉体内诞生的兵马,一路杀伐文化中的罪恶
雁翅排开的朝代前,美是惟一的英雄。横着戟沉默于马上
喝令远山退开,让真进入的黑夜与白昼,清理门户

寻回被吞没的命运,寻回被吞没的文字,寻回诗人与女人
歌赋流成细细曲曲的水,飘在远山的脚下
述说为了丰盛的活着,而对自己进行的圣洁屠杀

     (三)

从宋词到战争,相隔的仅是一壶花间酒
醉也醉不去,醒也醒不来,从色泽昏黯的花瓣上认识尘埃
认识尘埃中的人们如何麻木地行动,逃难或歌舞,形容安定

只为了完成命定的时日,辛辛苦苦地从出生到死亡
他们中是否有人曾真正地体味美食,欣悦于它的姿容与旋律
而不把佳宴仅当作荣誉,不把美食仅当作修性

一树梨花是宋词,一树桃花是战争,养花的人容胜桃李
开在风雨的季节里等待──出嫁,受孕,妊娠
被她诞生的人周身血光,满腹经纶,气死了功名不就的父亲

孀居的女人却像一朵绣在锦帛上的云,悬于儿女的梦境
她的爱情就坐在她的怀里,享受着日头的移动
日升日落云就可白可红,只是它们如女人般不敢坠倾

美丽的女人大都浮在天上,渴望着远离尘埃,静静地老去
她们的朱颜久不着色,一日三餐嚼食着残冷的词句
词人们却投笔从戎,忙于杀伐,勤奋得像群啄木鸟,忘了瑶琴

      (四)

手刃总是比笔刃更直接,鲜血总是比胭脂更明艳
男人们在战争中挥霍过剩的精力,聊解词不达意的痛楚
直到呕个干净,通体一腔空明,才缓摇征辔行往柳巷长吟

高楼与酒便在歌吟中复活,拂去弦上之尘,剪去灯中残芯
一场战争给了歌赋休养的时间,如今更是醇香,新鲜
纷纷把自己挂上空枝,或叶或果,装扮出个短暂的和平

战争的可卡因却渗入了男人的血液,侵及五脏四肢
他们不再甘心仅做个词人,长长久久地反复用些中性字眼
想着马脖子上突突跳动的血管,渴望自己就是一柄沉重的戟

为了它的重量,为了它的锋利,为了它砍杀的功效
他们把女人压在身下,而让她们的子宫升入天堂
生命与死亡都依赖横陈的躯体来注释说明,真理却沉默无言

在杀戮与被杀戮的过程中,是否有人感受了它锥骨的妩媚
感叹字句们一个个变得丑陋而生动,凭借自身的重量沉入水底
触及人类与时空的心灵,成为历史的坚果,包孕着待发的生命

       (五)

死去的祖先们,一个个在遥远的地方,逸若霞烟
被他们说过的话,都像金色的不死鸟,永无倦意地飘翔
它们飞越重重时光不染一丝霜尘,进出于我们的思想

心灵就在这隐约的光芒中趋近羽梢,渴望着共频振颤
渴望出卖自己的口与舌,换取一枚最纯洁的指甲,弹拨生命
为一些死了千百年的人伴奏,亲近他们辉煌的歌吟

在一种语言存在万年之后,谁还能保留独立使用的权力
谁能够关闭城门,拒绝鬼魂进入我们的梦及日常对话
那些刻在石壁上的字,那些从土里挖出来的字,拒绝着我

我不能触摸他们,不能真切地感受它们的体温与情绪
整个一生都像是骑着一匹惊奔的烈马,看见的只是一片模糊
这使我无比地厌倦生存,厌倦每一个动作,每一丝浑浊的气息

难道就这样生活在似是而非之中,浪费我们尊贵的语言和生命
没有真正的黑暗,供我们创造绚丽的幻梦
也没有真正的光明,为我们照亮大自然本身的缤纷

我们只是一些粘土造就的物品,鬼魂与天使轮番通过我们说语
我们被自己口中吐出的句子束缚,像一只渴望蜕变的春蝉
用语言织造巢穴遮隐自己蜕变的过程,直到生出翅膀飞向死亡

       (六)

我所说的死亡是一种消毁,是灰烬,更准确的说是杳无痕迹
不留下尸体,不留下文字,不留下任何具有体积的东西
隐藏到没有波纹的空气中去,安静地修饰自己

死了以后,我们才能真正的自知,重视自己的举手投足
珍惜心灵与品格。肉体这副沉重的枷锁被我们彻底抛却
无需睡眠与饮食,我们像翠竹或是溪流一样纯粹地生存

我们将真正地感谢生命,体验那铭心刻骨的生长环节
尽情地把酒倒入我们与天一样大的肚子,然后随意说话
文字一出口就消失,却传达了最准确的爱情

所有的男人与女人都温暖地融释在一起,回到初始模样
像一些最为明亮的花朵,照醒沉睡在子宫中的春季
生命如雨后的天空,坦然裸露出它所有的细节

我要在一个与天交谈的日子,把诗句放在膝上烤干骨中的寒气
使我能够站立,能够奔跑,能够让泥土撞击肿胀的双脚
汗水一颗颗像美妙的植物,从封冻的肌肤中沁出

喜悦由文字传递而忽略文字,爱由肉体传递而忽略肉体
我像一颗结在意念中的果实,忽略了花朵交配的过程
这是一种普遍的缺憾,缘于我们对存在的回避对生命的无知

      (七)

槐花飘落的一瞬天空是真正的湛蓝,没有杂质也没有装饰
只有我们的灵魂悬贴在高处,完美而清晰的心形
叹息如蚀去骨肉的鸟鸣,留下细微无法察视的伤痕

我正在深春的马路上行走,笔直灼亮的路面将我伸向高空
周身越来越温暖,肢体洗得晶莹。我张开双臂向四处寻觅
渴望把爱投向哭泣的人,而同类却如花朵般掠过,不知情

我在孤独的热情中走向天空,走向剖开的太阳和云
寻找我的家园,寻找我的诞生,寻找我的喜乐和安息
谁肯重新将我孕育诞生?谁肯为我重造骨肉与心灵?

生命的气息啊?谁能吹入我的血中,化了几世的寒冰?
我渴望被生成一个爱美的人,并且热爱用声音打扰或爱抚别人
谁将生我呀?是不是这美丽的天空?我怀着惶恐与坦率走向你

那熟悉的母语,融作一团芳香,在体内化成青烟一缕
穿过脆薄透明的天灵缭绕而升,为你捧上灿烂的鲜花与爱情
而我罪恶的身躯,是否能被天堂上一张爱的脸照亮、藏匿

前生是宋词中的一个女人,今生是女人中的一首宋词
那么来生呢?只愿诞生成一个最美最洁净的字
长长久久地活在诗文与对话中,被人们千百次互赠永不衰老。

1996年3月13日晚定稿于清华园善斋410
2002年6月再版修改于美国阿尔伯克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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