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叙述》
1 年龄
我的青春比中年来得晚
童贞也比老年消失得慢
坐在与时间对开的列车上
由死向生 如一盘倒放的电影
没有照塔尔夫斯基的《镜子》前
我也见过我的老年
在一张我刚满周岁的写着
“心向北京城”的照片上——
牙床上摇晃的牙齿, 所剩无几
头发像刚烧过的野草,焦黄稀疏
眼睛似两个黑洞,露出兽类的无望
眉毛几乎烧光了,
而皱纹就藏在下巴壳 肘臂间和腿弯里
青春就像坏同桌正在划桌子中线的刀片
一闪而过
留下的寒意却与它的薄对立
至今仍令我不敢正视和触摸
甚至在梦中也是怯怯的,生怕胳膊肘过界
被划破
丈夫总报怨我睡觉太老实 动也不动一下
从不向他那边倾斜
其实是他上剃须刀片时的娴熟姿势
吓着了我
让我在三伏天打了一个三九的寒颤
那种锋利比想像还痛
于是才有不沾指纹的爱情一说
谁知有人把我胆怯的盾牌做成了矛
刺向不怕痛也不怕快的现代派
承蒙一个老者的错爱
他说“古典总是正确的”
四十岁之前,我不承认自己活过
四十一岁的女人才是一岁女人
才能接住每一个致命的眼神
不用眼睛,也能像蝙蝠一样在夜间飞
并看清蝴蝶就是鲜花
外遇就是内遇
我很笨地写诗 很巧地活着
文字像黑斑 诗行像皱纹一层层
包裹着我
让我以暴露的方式掩藏着
以灵魂的方式躲避着肉体
有一个美女,就是老了点
人们正为她遗憾
谁知她却嫌自己生得晚
她梦想着自己如果再老一点再老一点
让人们看不见她的美该多好
《季节》
秋天比冬天冷
尤其在北方的11月5日前夕
街上飘荡着大白菜的味道
炖起来 像水分太大的爱情
不太好吃
而冬天是一茎葱白
干干净净 像贫穷 诗歌一样
成为我的洁癖
我对睡眠的挖掘越深
我就越贫穷
就好像离开贫穷这个净水器
灵魂就不能澄澈透明
我写诗,长得也比穷人的梦还美
除了死亡,梦是上帝赋予人的第二种平等
让穷人也有活下去的理由
穷人穷得只剩下了梦
富人富得没有了梦
幸亏我们之间隔着足够的距离
让风声也感到疲惫
否则你就会道路一样看穿
我的狭隘
温差产生了风
心灵的距离产生了误会和爱
让误会越深越好吧
就像爱越深越好
怀上春天的种子
尽管春天就像情人 是被弄脏的一个词
桃花般艳俗的一个词
但人人暗地里喜欢
不信你看 谁的脸上没留下蝴蝶飞过的
痕迹
而我 仍以躺卧的姿势独立于世
用亲近疏远你
用敞开拒绝你
当生硬的阳光 打在脸上
像一块沸腾的冰
我只为一双迟到的凉鞋挽留夏天
《双亲》
我没有见过母亲
她死的比我的记忆还早,比前世还早
但再早也没有早过,我在她的熏衣草乳头上
就读懂了爱情
有一天我在街头,看见一个卖花的妇人
像极了我前世的母亲。她车上剩下的三盆花
是我留在今生的姊妹
我几乎一眼就认出那芳香带刺的红玫瑰
是我泼辣的姐姐,那深陷的酒窝让我找到了
善良的出路
而那迎风招摇的粉海棠,正是我野性十足的小妹
她的笑声快要把花盆撑破了
“你真相中了她?”
老妇面对一个面貌丑陋的男人,有些不相信地
对他说。又随着他钉子一样的目光看了看
与那两盆相比有点逊色的瘦弱的紫罗兰 也就是我
男人使劲地点了点头
老妇把我交到他手中 男人刚一转身
老妇就不放心地喊:
“她可是外国舶来的种,身体骄贵的很,你一定
要答应我,每天要不多不少,给她
七寸阳光三两水还有十分钟情话吹起的风。另外
还得保证每周日让她听到一次教堂的钟声。”
谈到我的外号叫“山神”的父亲
我几乎无话可说
他由于贪恋山上的清风而忘记了回家
我除了在他身上收获虚无 一无所获
当他把我叠成风筝 在天空放飞
却突然松开了摇控我的手
我就断了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一个孤儿死了,这世界上又多了一个孤儿
“无言的死,就是无尽的生”
没有人目睹他的死就像他的生,来历不明
他死时没有穿平素那件已露出岁月破绽的黑皮夹克,
而是如卧锦上,用一流裁缝的手
用鲜花一样色彩的补丁
缝补了一件合体又完整的国家
没有风,窗帘的摇动有些可疑
父亲,我知道是你,正坐在我记忆深处的山巅上
在意念中练剑
挑起的灰尘比月光还高
《日记》
6月24日 晴
没有什么比指甲更重要的事
一个指甲劈了
会株连九族
使其它的事情全落在其后
比如摄影,就推到一个月之后
我折断的原是指甲那么长的时光
你迟疑的镜头,陈旧了我的笑容
从摄影厅出来
一种审美的饥饿
让正在减肥的我吞吃了两个面包
7月8日 阴
看《译林》的一个小说《男孩与男人》
却明白了女孩与女人的区别——
不在于乳房的轻重
而在于报怨的轻重
8月12日 火烧云
“停电,怎么拉灯绳,灯也不亮”
你说完这句话,夕阳就停止了在我手缝间的燃烧
十指的清高 节节败退
那一刻我才醒悟到
我从来没有爱过
从来没有人像鸽子一样撞进我额头的伞和
睫毛的阴影
9月29 风
没见过一片树叶
你说你喜欢秋天
纯粹是瞎扯
只见过一片树叶
没见过树林
你就说你喜欢秋天
也纯粹是瞎扯
和友人驱车来到层林尽染的老爷岭
才看清秋天的厉害
秋天不是我们想像的样子
它是我们结婚多年的爱人
真实到流血
10月24 雨
一个老者
比我的父亲还老 与我日渐亲密
我正担心他的年龄
胜任不了我的爱情
(我的爱情不是爱情,而是时间单位
金婚,最少50年)
谁知他却说:你放心吧!我会哭你的
每天到你的坟头老泪纵横
我找人算过,我还能活50年
你却不能
剩下的时间你会活在我的泪水中
11月19日 雪
没有什么比我正在写着日记的钢笔更可靠
自己的脑子和电脑也有失忆的时候
只有它吐着纯蓝的血液
让不存在成为存在
让每一个夜晚都看见自己的光明
它肯定比我活得长
会为我忠实地措悼词
我们奢求的永恒其实并不长
只要比你的生命多活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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