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间继续写他的豆腐干式的新民歌体。这种形式,是他到了延安之后,为自己量身设计的,大概是作为一种“民族形式”,以代替原先的舶来的自由体。如写抗美援朝:“美国强盗捣乱,/逼着我们打仗,/孩子该你出去,/背着枪上战场。”写劳动竞赛:“我是好汉一条,/你要比我更强,/父子俩比一比,/毛主席来评奖。”写三面红旗:“人说公社是天堂/我说公社胜天堂。”写阶级斗争:“不能让牛鬼蛇神,/偷去我们的红印章。”在《给战斗者》之后,田间一生都在写着这样的诗。当一个诗人已经习惯于把自己装进一个固定的格式中去之后,他是不需要个性和自由的。
艾青早年留学法国,归国后从事进步的美术活动,后来投奔延安。他是一个把西方的观念同中国的土地亲密地揉合到一起的诗人,一个深沉的、自由奔放而又略带忧郁气质的诗人,一个具有大师潜质的诗人。然而,他并没有在人们的期待中长成大树;却也如他后来写到的盆景那样,由于离开了大旷野,而无法逃避“铁丝的缠绕和刀剪的折磨”,逃避园艺师的设计。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开过以后,他也曾响应号召,开荒种地之余,写下歌颂劳动英雄的长诗《吴满有》。长诗写成后,还逐字逐句念给吴满有听,根据老农的表情来观察接受的程度,然后进行修改。后来出版的《布谷鸟集》,基本上改变了他原有的诗风。建国以后,扩展了题材范围,写了相当一批国外题材的诗,虽然不出反帝、和平与友谊的主题,却因为越出规限太死的工农兵题材的框架,艺术上便有了较多的可伸缩的余地。还有一些类似咏物诗、哲理诗的短制,都与所谓的“重大题材”无关,少数如《礁石》、《启明星》,明显地含有个人的寓意。诗人善于发现日常生活中的诗意,像《下雪的早晨》这样透明得几乎没有内容的诗,是当时整个诗坛所没有的。看得出来,艾青在努力维护自我,维护作品中的诗性意义;可是,这种维护并非通过自由的抗争,而是靠逃避和保留实现的。比较抗战时期的诗,这时候的艾青,毕竟减少了许多热情,文字变得更加口语化,朴素和明朗。他过去诗中的那份汪洋和涌动不见了,神秘不见了,忧郁不见了,而在他的心弦上却落满了尘土和忧伤。
艾青是一个有自由感的诗人。他不像一些现代诗人标榜的那样唯在纸上自由地栖居,作为一个歌手,他要和大堰河的儿女们一道摆脱枷锁,争取地面的自由和幸福。一个真正的热爱自由的人,必然是一个民主主义者,他不可能对大众的社会斗争无动于衷乃至拒绝参与。自由的蛊惑是无法抗拒的。不同的只是,即使在大众中间,他仍然一如从前般地保持他的个体性,保持属于个人的尊严与自由。在延安,艾青写了一篇有名的文章,题目就叫《了解作家,尊重作家》。这是一篇呼吁书,也可以看作是个人声明,其中说:“作家并不是百灵鸟,也不是专门唱歌娱乐人的歌妓。他的竭尽心血的作品,是通过他的心的搏动而完成的。”他强调的是:“作家除了自由写作之外,不要求其他的特权。”文章在《解放日报》副刊发表后,随即同王实味的《野百合花》等文一起遭到批判。1959年,事隔十多年以后,毛泽东发动《文艺报》进行再批判。为此,他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主动放弃了自由写作这一唯一的特权。只是,个性和艺术信仰的存在,使他的放弃并不彻底;也即是说,他是一面妥协,一面挣扎着坚持的。于是,在这个优秀的诗人身上,我们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时而写得好,时而写得坏,在大量平庸的文字里,时而出现奇异的光芒。这正是诗人的残存的自由感的作用,如若不然,他将整个地为时代所覆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