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诗人当然没有这种需要。看看贺敬之,当他驾上想象的飞车巡视大地,多少光明的事物纷至沓来,使他应接不暇。他不惜使用汉赋的铺陈手段,重复罗列大批代表光明的、宏伟的、前进的、美好的意象:太阳、火焰、雷霆、山川、大海、波涛、东风、天空、大道、朝霞、车马、春天、鲜花……这样,夸张的运用是很自然的,与时代正相合拍。“社会主义的/美酒呵,/浸透/我们的每一个/细胞/和每一根/神经。”“在你军衣的/五个纽扣后面/七大洲的风雨/亿万人的斗争/——在胸中包容!……”“生,一千回,/生在/中国母亲的/怀抱里,/活,一万年,/活在/伟大毛泽东的/事业中!”“呵,插红旗,/辨方向;/跨黄河,过长江!”“一天——/二十年的行程!/十年——呵/一个/崭新的天下!”不断交替使用对比的手法,这是首先为诗人的政治态度所决定的,不仅仅是一种修辞。但因此,对偶句、排比句、祈使句的大量出现也是必然的,唯其如此,才可能加强歌颂或打击的力度。
马雅可夫斯基一直在诗歌与政治之间穿梭奔走。他一方面以一个未来主义者的热情和速度,宣传和鼓动革命,保卫处于敌意的包围之中的新生政权;为此,他表现出了天才的创造力,但也在相当程度上损害了他的诗歌。然而,在另一方面,他又以他的战斗性诗篇,包括短文和戏剧,批判和否定新政权对革命理想的某种遮蔽、歪曲、弃置和背叛。在他写作长诗《好》之后,还曾有过写一部名为《坏》的长诗的打算。对于一些重大的政治事件,他并没有同政府的立场保持一致,如枪杀沙皇一家,就是持异议的。在《皇帝》一诗中,他写下这样的诗句:“我们逆转了历史的脚步/永久地送别了过去/共产党员和人/不能是残酷的人。”他不能容忍让革命扼杀人性,窒息生机;无论在生活还是在艺术之中,他始终叮住“活人”。革命到底是拯救了我们还是毁灭了我们?马雅可夫斯基警觉地发现,官僚主义的异形正在包围并且已经开始吞噬革命的孩子。他痛恨官僚主义,为此写下大量的讽刺诗:《开会迷》、《贪污犯》、《漏洞》、《官僚制造厂》、《不要纪念》、《官老爷》、《关于官僚主义和工人通讯员之歌》、《他们中的第几个》、《信仰的改变》、《党的候选人》、《拍马家》、《初学拍马的人应用的一般指南》,等等。他抓住官僚主义的整个链条,不放过其中的每个环节,从制度到人,从官员直到靠官员为生的“马屁精”。他写道:“群群官僚/天天照样,磨钝了/沙皇双头鹰的/冷光。”革命过后,机关的存在,并不是为了我们,而是我们为了机关。在诗人看来,任何一个机关都是“官僚制造厂”。赞颂革命并不曾麻痹马雅可夫斯基的神经,革命于他是一种理想的力量。在他那里,革命是没有终点的,有终点的革命不是革命。
真正的革命是革命性,是革命的内核;也就是说,革命隐藏在革命本身。茨维塔耶娃这位天赋极高的女诗人极为赞赏马雅可夫斯基,就因为马雅可夫斯基接受的是“时代的订货”。她说:“全部的苏联诗歌——都将赌注押在未来。只有一个马雅可夫斯基,这个自我良心的苦行僧,这个当今政治的受虐者,爱上了现今的时日:即在自身战胜了诗人。”从本质上说,马雅可夫斯基不是颂歌诗人,而是革命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