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川一面配合政治运动写作,甘为前驱;一面努力贬抑自己,改造自己。得势时冲锋陷阵,慷慨激昂;失意时战战兢兢,气不敢出。他有信致友人:“这之后,如不是中央领导同志分配我写作任务,我无论如何不敢再写了。”作为一个自觉的“运动诗人”,从主动到被动,前后的情状可以想见。俄罗斯思想家洛扎诺夫说威廉和俾斯麦有“军事将领”和一般“首领”的特点,又有“臣民”的特点;就是说,在同一个人的身上,既有征服性,也有驯服性。然而在中国,首领式人物说到底只有一个人。郭小川把加害人与受害人、对敌斗争和斗争自赎这样不同的两面叠合到作为一个诗人的人格之上时,整体的表现就是:主体性的缺失。郭小川一生的浮沉,以及贯穿在沉浮之间的始终如一的战叫,不失为特殊时代中的一个富于表现力的情节。
在郭小川的诗中,从五十年代开始,不断受到批判的有两首,一首是《一个和八个》,另一首是《望星空》。
叙事诗《一个和八个》描写的是抗日战争期间的故事:革命者王金被锄奸科长当成内奸,受到错误整肃,同其余八个土匪、凶犯、叛徒之类关押在一起。在恶劣的环境中,他积极为党工作,教育和改造犯人,结果在一次押解途中与日寇发生了遭遇战,一个个成了“最勇敢的英雄”。不幸的是,主人公的错案来不及纠正,却被判处了死刑。据诗人的本意,是“打算写一个坚定的革命家的悲剧”,“教育1955年肃反被搞错了的一些人”。自然,这与诗人在运动中先后受到组织的“误会”不无关系,但也无非借此向党表白心迹而已。此诗尚未发表,就被周扬抛了出来,批评家一拥而上,纷纷加以“攻击‘肃反’”,“为反革命翻案”、“反党”、“美化阶级敌人”的罪名。郭小川本人也只好检讨承认说,这是“思想上的一次反党的罪恶”、“阴暗思想”、“资产阶级世界观”的“总暴露”。《望星空》原名为《望火箭》,意在颂祝苏联发射火箭成功,后来的改动,也都不出颂歌的范围,实际上是诗人值国庆十周年之际,把它当作“献诗”经营的。诗的开头咏叹星空的壮丽,其实在写法上先扬后抑,借以烘托社会主义集体事业的伟大。从天上到人间,从天堂到人民大会堂,从虚幻到现实,诗人歌唱道:“当我怀着自豪的感情,/再向星空瞭望,/我的身子,/充溢着非凡的力量。/因为我知道:/在一切最好的传统之上,/我们的队伍已经组成,/犹如浩荡的万里长江。/而我自己呢,/早就全副武装,/在我们的行列里,充当了一名小小的兵将。……”就是这样一首诗,在《人民文学》发表后,《文艺报》即发表署名文章,说是“诗里的主导的东西,是个人主义、虚无主义的东西”,指作者犯了“令人不能容忍的”“政治性错误”。至于诗人,在检讨中也一再承认这种“错误”,并说《深深的山谷》和《白雪的赞歌》与之“一脉相通”,都是“对当时的革命斗争的游离”。千夫所指也好,唾面自干也好,这些诗所以遭受批判,归根结蒂,用一句古语来说,“忠而获咎”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