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刮着风的傍晚,我去寻找那群造佛像的中国人。半山上的那台吊臂车一直指引着方向。这是廷布唯一的一台吊臂车吧,它傲慢地戳在山腰。我搭着一群印度劳工的拖拉机而上,最终抵达了工地。不知是风太大,还是已到了下班时间,工地上空无一人,层层叠叠的脚手架围住一个巨大的混凝土的基座,一些巨大的黄色铜片折叠着躺在那里,像是冰冷的尸体。
我推开临时工棚的门,看到了李扬和他的同事,他们正在上网。“能说中国话,太好了。”李扬刚刚三十岁,说起话却像个老江湖。他出生在成都,在郑州上大学,最终在南京工作。他所服务的这家公司是中国最大的佛像制造商。技术变革改变了工作的方式,包括如何制造一个佛像。它不再需要信仰者世世代代去开凿,而是在工厂中生产出不同规格的镀金铜片,运到地点再焊接起来。在这家公司的履历上,八十八米高的无锡灵山大佛、香港天坛大佛是代表作品。除去佛像外,公司也制作人物铜像,制作佛像的技术也可以轻松制作出毛泽东、周恩来的铜像。
这座四十二米高的不丹太子佛,算不上一个多么重大的工程。自从3月以来,李扬一直呆在廷布,并在这里过了三十岁的生日。对他来说,这段生活谈不上愉快,首先是吃不好,来这日子不长,却已碰上了3月和5月两个斋戒月,到处买不到肉吃;食品的价格也贵得离谱,鸡蛋要三块钱一个,更没有什么娱乐场所,没有什么可逛的商店,他们去过一次可能是全城唯一的卡拉OK厅,再没有兴趣去第二次。至于风景,随处可见的青山又怎么能和九寨沟相比。
不丹的安静、简朴、放松,在他们感受中变成了枯燥和匮乏。是啊,这里怎么能与南京和成都相比?那些一家接一家的食肆,商场与夜总会的霓红灯闪烁,一刻不停地刺激感官。
不过,他也承认不丹的民风单纯,人人彼此友好,如果你身无分文,街头定会有人给你一顿饭的钱,这里的环境也相当干净。但是,这些美好似乎太少了。
他担心还要再呆上一段时间,工期还要延长,因为本地的工人似乎没那么热心工作,他们太放松了。而且,不丹人似乎也不知道怎样去面对复杂的工程世界,“连搭个脚手架都要去香港培训”。
李扬像是我见过的很多中国年轻人,年轻、聪明、灵活,却也过早地世故,太沉浸在一个已知的世界里,不准备理解其他的逻辑。他们看似张开的眼睛,却黯于另一种封闭之中。潜意识的大国傲慢,无处不在。“锡金人是看明白了。”在说到锡金归入印度的命运后,他出人意料地评价说,于是不丹小心翼翼地在大国间保持平衡,引以为傲的独立性变成一种不清醒,而依附一个更强大的力量是不可避免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群体他们开始拓展中国在世界的疆域,他们到全世界去修建公路、开办公司、输送物质。但在很大程度上,他们只是将国内熟悉的逻辑套到更大的范围,面对新事物的涌来却不准备修正固有的逻辑。
我们说起了无锡的灵山大佛,这座佛像是一座富丽堂皇的主题公园。就像中国绝大部分地区一样,宗教信仰变成了利润机器,方丈成为另一种CEO,信仰、伦理是金钱逻辑的一部分,而不是对抗这巨大的金钱机器。
风更大了,透过简易的窗户,我看到山中的竹子摇摆着,颇有山水画之感。“开饭了。”一声大叫顺着风声传来,我们就此告别。
2009年6月1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