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太快、太流畅、太抑扬顿挫了,像是事前已经演练了很多遍。从他光绪二十四年二甲第一名的祖父,到燕京大学八君子之一的父亲,再到“文革”中的四三派与四四派大辩论中的自己,20世纪的中国渗透在他的家族史中。如今他坐在莫斯科西南郊的一座二十四层高的饭店顶层。他的老北京饭店就开在这里,桌布是蓝底白花,包间以“燕南园”、“蔚秀园”、“燕东园”等命名,似乎饭店应该叫“老北大”、“老燕大”,而不是“老北京”。
他的少年时代是在中关园度过的。“朱光潜、任继愈、黄昆、季羡林、冯友兰”,他说了一串名字,他们都是他的邻居,在院子里推自行车、买大白菜。他在主要由高干与高知子弟构成的一〇一中学读书,在这里他经历过“文革”最初的狂热。他们在排演戏剧,在苏式的北展剧场演出,他是《抗大之歌》的男主角,他英俊、热情、自我陶醉。前往山西插队时,他也没丢掉这种优越感。他能背下整本《基度山恩仇记》,用标准的播音腔重述,在特别的时刻突然停下来或提高声调。在只有毛主席语录、高音喇叭的乡村,这是再受欢迎不过的才能。他被邀请走乡串户,讲述一个法国青年复仇的故事。
像同代人的幸运者一样,在经历了理想的覆灭、毛泽东去世带来的不确定性后,他回到北京,赶上新时代的列车。他的表演才能也得到施展,他成为八一剧团的演员。也像很多同代人一样,他们的命运在80年代末再次经受考验。他所在的剧团团长找他谈话,说滞留在城外的军队要进城了,每一个编队需要一名广播员,他们要用字正腔圆、宽厚、值得信赖的声音向沿街情绪激动的北京市民宣扬党与军队的善意——他们只是要恢复秩序。“他们肯定会保证你的安全。”团长向他许诺。头盔、防弹背心都已备好。
他不知道团里谁成了广播员,他记得那天清晨,他和很多同事聚集在剧院的大门口,心灰意冷,充满愤怒。接下来的两年中,他一门心思要离开中国。1993年初,他最终得到前往苏联红军剧团交流的机会。他是读着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的修养》成长的,俄罗斯的戏剧与表演传统对他们这一代影响至深,他申报的课题就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他在一个戏剧性的时刻来到,帝国业已解体,新秩序尚待确立,到处是混乱,到处也是惊喜。不过,对他来说,这则是沉静的一年。他穿梭在不同的剧院中,一边学俄语,一边沉浸在契诃夫、巴耶托夫的世界里。这也是俄罗斯令他深深触动之处,政治、经济的动荡丝毫没有影响人们涌入剧院的热忱。动荡还加剧了人们对艺术的渴望,他们更期待某种恒定的情感。这也是大开眼界的一年,一些细节尤其令他难忘。他不无惊奇地发现,红军剧团的表演剧目大多与军旅生活无关,而是《假面舞会》、《聪明误》、《打野鸭》这样的浪漫剧、讽刺剧。“他们天天生活在军营里,为什么还要在剧院中再看到军营生活?”导演反问他。导演多少有些不解,为什么中国的八一剧院里所有题材都与部队有关,老班长的故事被一遍遍地重排。可能也是这一刻,他明白了为什么1991年夏天莫斯科的士兵拒绝对市民开枪。是约瑟夫·布罗茨基所说的吧,一个阅读狄更斯的人比一个不阅读的人更善良,人类的最大敌人不是资本主义,也不是共产主义,而是人的心灵、人的想象力的庸俗化。
他安静的艺术追求被骤然涌现的新机会打破了。中国的小商小贩正潮水般涌来,带着他们的货物和在中国社会训练出来的贪婪与精明。他的俄语则派上了用场,给他们做简单的翻译,也能挣上一笔不菲的外快。一位温州人拉他入伙,给他展示了前景有多么妙不可言。温州人让他脱下袖口磨损的皮夹克,这是三年前他在北京所购,价值五十元人民币。一天后,皮夹克被重新上油、磨光,挂在摊位上,以七百美元卖出。赢得了民主的俄国人什么都缺,仍没培养起鉴定真货与假货的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