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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罗的午后(1)
作者:许知远  文章来源:转载  点击数2924  更新时间:2011/10/2 20:46:26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admin

  

  倘若你在一个晴朗、无风、冬日的星期五到来,开罗是一座迷人的城市。空气里没有从沙漠卷来的沙土,马路上骇人听闻的车流消失了,没有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引擎声,你可以轻松地从一个地点赶往另一个地点,或是仅仅坐在路旁破旧、无门的咖啡馆里发呆,看着稀疏的人群从眼前缓缓走过。人们都钻进了雄伟或平庸的清真寺,坐在临时布道堂里听人演讲,或仅仅在家里睡觉。阿拉伯世界的星期五,是基督教世界的星期天,要献给真主与祈祷。

  在开罗已经五天了,我习惯了清真寺的高音喇叭传出的颂经声,像是哀婉的音乐。几天后我才知道,这乐曲式的声音还有特定意思。“真主安拉,我只信一个真主,默罕穆德是真主的使者,让我们祈祷吧。”卢克索的一个青年即兴地给我翻译。日出、正午、下午三点、日落、夜晚,一天五次,全城瞬间变成了一座无边无际的清真寺,所有的建筑、车流、行人、动物、小摊上的水果,都笼罩在哀伤的祈祷声中。

  六年前,我在以色列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那是在老城伯利恒,一座似乎将被遗弃的城市,基督教徒眼中的圣城,据说耶稣出生在此地。到处是人去楼空的住宅,路上行人稀少,脸上很少带着欢乐,傍晚时分,我游兴寥寥,突然之间响起这声音,如泣如诉,像是这荒漠之上的落日哀悼——繁华沦为荒芜,欢乐转为寂静,一切都将终结,一切也因此永生。

  那次以色列之行,是为了阿拉法特即将到来的死亡。似乎全世界的记者都涌到了巴勒斯坦狭小的、只算得上耶路撒冷附属的首都拉姆安拉,他们等待这个传奇人物的谢幕。我们像携带了照相机、会打字的秃鹫,焦急地等待着死亡。伯利恒清真寺传来的祈祷声,比忙碌的拉姆安拉让我更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和诱惑。

  现在,我坐在默罕穆德街旁一家小咖啡店里,塑料矮桌上是一杯土耳其咖啡,赫色粉末漂浮在热水里,拒绝溶化,像冒着热气的泥汤。白色瓷砖的墙面已污点斑斑,墙上一侧打上的木板上排列着一列水烟,红绿交织的烟管如蛇一样缠绕,一个可口可乐的立放冰柜,冰柜上方一台电视正播放着祈祷场面,人们都脱了鞋跪在地上,朝着麦加的方向。

  这样的咖啡馆遍布开罗街头,总是热气腾腾。很多时刻,它比清真寺的星月塔尖更代表开罗精神。1798年,拿破仑的人清点过这里的咖啡馆,一千三百五十家,二十七万人口的开罗,每二百人一家。它是开罗人休息、发呆、欢笑、闲言碎语、谈论信仰与国家、忘记个人孤独的地方。而如今,两千万人住在这个城市,咖啡馆的数量已难以清点。

  迷人的马哈福兹说,每当他坐在咖啡馆里,抽上一口水烟,灵感就四处涌来。他曾经喜欢去的费沙维咖啡就在著名的侯塞因市场,开罗的伊斯兰老城。尽管手持黄蓝相间封面的《孤独星球》的游客们已经塞满了这小小的咖啡馆,但你仍旧可以感受到它的动人之处。仿佛整个世界的货物、语言、味道、人种,还有历史中的每一个时代,都环绕在你周围,在眼前晃来晃去。色彩分明的香料店,像是蒙德里安的画作,却比它有更浓烈的味道。

  我们经常忘记了,这些黑色胡椒粉、红色辣椒粉,还有绿色的咖哩粉,曾驱动世界的运转。五百年前环绕地球的达·伽马,在东非被当地人问道:你们要找什么?他脱口而出:基督和香料。从伊斯兰花纹的灯具、匕首到伪造的劳力士手表,真实、古老的美丽和虚假与廉价的复制,彼此交融在一起。还有不同的人群。给我擦皮鞋的这位黑人小伙子来自埃及南方,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和悲剧性的面孔,再加上污迹斑斑的蓝色长衫和裹在头顶的白头巾,像是一位落难的苏丹王子。我身旁这个善言的青年,说他的父亲是巴勒斯坦人,母亲是爱尔兰人,而他如今住在华盛顿,他来开罗看自己的朋友。更不论那些游客了。倘若我每天坐在这里,用不上一年,我或许能见识到世界每一个国家的人。在超过三十年的时间里,马哈福兹每天在这个市场里穿梭,观察小贩们的讨价还价,坐在费沙维里抽水烟——他喜欢什么味道的,苹果的、橙子的还是草莓的?白天他是埃及政府的一名公务员,但夜晚却是这个城市或许也是整个阿拉伯语世界最伟大的作家,他尝试用巴尔扎克、狄更斯的方式来描述他的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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