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总是不停地埋怨着。这是跟她谈话最大的负担,声音从那个洁白、丰腴的肉体发出来,仿佛游离于她本人之外,只是松散地束缚在个体身上。即便受到各种束缚,那声音也随时准备繁殖、粉碎、扩张开来,然后又分化出另外一束集群。那几乎是一片自我繁殖的沃土,弥漫着一种放纵的病态的女人气。
仿佛一股男性味道,一丝烟草味,或者一个单身汉粗俗的玩笑,都会催燃这种炽烈的女人气,诱惑它诞生出一个淫荡的处女。事实上,她对丈夫或者仆人的所有抱怨,对孩子们的所有担忧,不过是她还没有被完全满足的繁殖情欲的反复无常的表现,是她粗鲁、懊恼、卖弄风情的必然延伸,她拿这些东西无缘无故地折磨丈夫。马克姨父身材矮小略微驼背,长着一副薄情寡欲的脸,深陷在黯淡的潦倒之中,已经拱手顺服了命运,在无限轻蔑的阴影中享受着貌似完全的放松。他灰色的眼睛里映照出从花园漫进窗户的遥远璀璨的光芒。
每当他试图用苍白无力的姿态表示反对或者抵抗时,那股充满自我优越感的女性浪潮就会轻而易举地将这些无足轻重的姿态撂倒在一边,趾高气扬地从他身边漫过,将他身上那股汹涌澎湃的大男子主义气概冲洗得荡然无存。
那种毫无节制的繁殖情欲中埋藏着某种不幸,埋藏着一个在虚无和死亡边缘拼命挣扎的动物的痛苦,以及用生育来战胜先天不足,战胜男性气概匮乏的母性的英雄主义。但是,它们的产物却表明了母性恐慌的正当性,一种渴望生儿育女的正当性,这种激情在痛苦的分娩中枯竭交瘁,在没有血肉或者容颜的一代无常幽灵中消耗殆尽。
这时,露茜,排行老二的那个孩子走进房间,她那稚气、圆胖、白净、病态的身子顶着一颗过于硕大的脑袋。她向我伸出洋娃娃般的含苞欲放的小手。她的脸庞如一朵刚刚进入花期的牡丹,洋溢着羞红。有人肆无忌惮地告知她月经来潮的秘密时,她就闭上眼睛,满脸红晕,痛苦不堪,甚至稍稍触及一些最无关紧要的话题都会让她的脸蛋感到阵阵发烧,因为它们都含沙射影地指向这个未婚少女内心最敏感的部位。
埃米尔,那位年龄最大的表哥,长着一部漂亮的胡子和一张被生活冲刷得了无特点的脸,他双手插在肥大的裤衣口袋里,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他优雅昂贵的服饰上戴着一个外国生产的标志,他曾经去过那个国家。在历经岁月的风蚀之后,他苍白、松弛的脸看起来好像已经没有了轮廓,变成一面布满退色经纬般的裂纹的白墙,犹如一张陈旧的地图,那表情偶尔被对某种暴风骤雨般挥霍掉的生活的记忆搅动一下。
他是一个玩纸牌游戏的大师,嘴里经常叼着长长的贵族派头的烟斗,身上散发出来自异国他乡的奇特味道。他讲述那些传奇故事时,专注的目光曲折地穿梭于昔日的记忆,故事会突然在某个瞬间打住,然后分崩离析,最后逐渐烟消云散。
我的目光无限留恋地追随着他,希望他能注意我,把我从无聊的折磨中解脱出来。他真的似乎朝我挤了一下眼睛,然后走进旁边一间屋子,我跟随他走了进去。他在一张低矮的沙发上坐下,交叉的双膝几乎跟头部一般高。他的脑袋光秃得像颗弹子球,整个人看上去简直像一团被胡乱丢掷在扶手椅上的衣裤,显得皱皱巴巴、空空落落。他的脸犹如呼出的气息-- 一个不明飞行物在空中穿行时留下的污迹。他那双洁净的蓝瓷般的手握着一个皮夹,眼睛瞧着里面的东西。
这张雾气弥漫的脸上那只淡白色的眼球吃力地眨巴了一下,它在诱惑我。我对埃米尔产生了一种难以抗拒的共鸣。
他让我站在他双膝之间,然后洗牌似的娴熟地在我眼前亮过几张照片,那好像是一沓扑克。他让我看赤身裸体的女人和男孩儿摆出的几种奇怪的姿势。我站在那里斜过身,用迷茫、空洞的目光盯着那些娇嫩的躯体,忽然间,一股像给空气带来了电荷般的亢奋的流体朝我汹涌而来,一道极为难受的激流哆嗦着穿过我的身体,同时一股恍然若悟的浪潮从心间骤然涌过。但是,此刻,埃米尔柔软漂亮的胡须下那诡秘的微笑,太阳穴上跳动的青筋暴露出的欲望的萌芽,在脸上稍事逗留,让他的表情显得高度专注的紧张--所有这一切转瞬即逝,他的脸逐渐变得漠然和茫然,最后连这张脸也慢慢消失了。圣显一我们的小镇在没完没了的昏黄与灰黯中已经沉浸了一段时间,周边阴霾突降,四处落满毛茸茸的霉菌,地上长出乏味的铁色青苔。
早晨黄褐色的烟尘和迷雾几乎还没有完全散去,低沉的琥珀色的午后便迅速光临,带着淡色啤酒般的金黄与透明持续短暂的片刻,随即又从色彩缤纷、广阔无垠的重重夜空的迷幻穹隆下升起来。
我们住在集市广场一幢黑洞洞的公寓里。那片楼群中有很多空无一人的死角,很难清楚地把它们区分开来。
这给各种错误提供了无限可能。因为你一旦走错门道,踏错楼梯,极有可能会发现自己钻进了一个真正的迷宫,那里的房间和阳台都完全是陌生的,某扇意想不到的门扉面对空荡荡的陌生庭院敞开着,你完全忘记了最初来这里所要探寻的目标。几天之后,经过无数次陌生而复杂的历险,在黎明熹微的晨光中再次回到自己的家时,这才想起此行的初衷。
我们家里到处是巨大的衣柜、宽阔的沙发、退色的镜子和廉价的人工棕榈树。由于母亲懒惰,大部分时间又在店里待着,加上长着两条细腿的阿德拉对家务不闻不问,房间日益荒疏。谁也指挥不动阿德拉,她会一连几天在镜子前没完没了地化妆打扮,把梳子带下来的头发团以及画笔、单只拖鞋、不穿了的胸衣扔得遍地都是。
从来没有人知道我们住的那套公寓究竟有多少间房子,因为没有人记得这些房子有多少间曾给陌生人住过。经常有人无意中打开被遗忘的房门,发现里面空空荡荡。房客很久以前就搬出去了。在几个月不曾动过的抽屉里往往会有意外的发现。
楼下那几间屋里住着伙计,有时,深夜里他们在噩梦中发出的尖叫声会把我们吵醒。冬天的时候,父亲常常走下楼,走进那些冰冷、黑暗的房间,想把睡得像石头般深沉的伙计们从鼾声中弄醒。手中的蜡烛光影摇曳,在地板和墙壁上蹿跃。
父亲把蜡烛留在伙计们的房间,在烛光的照耀下,他们从脏兮兮的被窝里懒懒地放出身子,然后坐在床沿上,伸出难看的光脚板,手里攥着袜子,在哈欠的舒服劲儿中放纵片刻,那种哈欠几乎接近肉欲的快感了,最后激起牙床一阵痛苦的抽搐,简直快要呕吐了。
几只肥大的蟑螂静静地趴在角落里,燃烧的蜡烛照在它们的身上,身影放大后显得穷凶极恶,当它们突然像蜘蛛移动般怪异地跑开时,那影子仍然贴着没头没脑、扁平坦直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