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钻研巨大的禽鸟学教科书,仔细观察彩色插图时,那些带羽毛的幻影似乎从书页间脱颖而出。房间马上充满了五颜六色,点点深红色在飞溅,宝石蓝色、铜绿色和银白色彩纹相互交织。喂食的时候,这些鸟儿在地板上聚拢成一张五光十色、错落有致的地毯。这张地毯仿佛有生命似的,每当陌生人闯进来,地毯就会四分五裂,变成一幅幅碎片,扑簌簌地飞到空中,最后高高地栖息在天花板下。我特别记得有一只秃鹰,那只巨鸟脖颈上没有一丝羽毛,脸上布满了皱纹和疙瘩。它像一个形容憔悴的苦行僧,一个喇嘛,一举一动都沉着庄严,以本族伟大刻板的礼仪为指南。这只鸟儿坐在父亲对面的时候纹丝不动,永恒的姿势像不老的埃及偶像,眼睛上蒙着一层泛白的薄膜,白内障斜斜地盖在眼珠上,完全遮蔽住眼睛。它在庄严的孤独中沉思着--从石头似的侧像来看,它很像父亲的一位兄长。它的身子和肌肉似乎用清一色的材料做成,有着同样粗硬、皱巴的皮肤,同样脱水而瘦骨嶙峋的脸,同样起茧的深深的眼袋。甚至拿手来说吧,父亲的指关节坚韧,骨节又长又粗、指甲浑圆,也跟这只秃鹰爪子很相似。我望着那似睡非睡的秃鹰时,不禁萌生出这样一个印象:我是跟一个木乃伊--父亲那已经脱掉水分、干瘪的木乃伊在一起。我相信连母亲也注意到了这一奇怪的酷似,尽管我们从来没有说起过这个。最显然的证据是,秃鹰跟父亲共用一个便壶。
父亲不再满足于孵出越来越多的新品种,他开始在阁楼上安排起鸟儿们的婚配来。他又是遣派媒人,又是把既热情又有魅力的鸟儿拴在屋顶下的窟窿和裂口里。不久,我们家那个巨大的双脊木板屋顶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鸟的旅社,成了一艘从远方投奔而来的形形色色的羽毛生物的诺亚方舟。当这个鸟的天堂被消灭很久之后,这一习惯仍然在鸟的世界中保留着。在春天迁徙的季节,我们的屋顶被整批整批的鹤啊、鹈鹕啊、孔雀啊……以及各种其他的鸟儿包围住。但是,当这个短暂的辉煌期结束以后,整个事业却发生了令人遗憾的转变。
很快,我们就不得不把父亲转移到顶屋那两间做过储藏室的房间里去。黎明时分,我们会听到那里传来各种鸟儿的混鸣声。顶楼两个房间的木板墙,在三角墙下那片空间发出的回音的声援下,形成咆哮声、簌簌的扑动声、喔喔的啼叫声、咕咕的鸣叫声、交配的尖叫声的合唱。父亲消失了好几个星期。他只是难得下一次楼走进起居室。可是,当他下楼露面的时候,我们注意到他似乎干瘪了许多,变得又瘦又小,两只眼睛也蒙了一层薄翳。他有时完全走神,从桌边的椅子上站起来,摆动着两条胳膊,好像胳膊就是翅膀,然后发出一声悠长的鸟鸣音。接着,他表现出颇为窘迫的样子,跟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而了之,试图把整个事情搪塞成一个玩笑。
在春季大扫除的一天,阿德拉突然出现在父亲的鸟的王国里。她站在门口,摆着手阻挡着充斥房间的恶臭。地板上、桌子上和椅子上滴满了成堆的鸟屎。她毫不犹豫地猛然推开一扇窗户,在那柄长扫把的帮助下把所有的鸟儿都搅得动了起来。这时一个由羽毛和翅膀构成的可怕的云团腾空而起,发出阵阵尖叫声。阿德拉却像酒神巴克斯怒气冲天的女祭司那样,在酒神那根手杖卷起的旋风的保护下,跳着毁灭的舞蹈。父亲惊慌失措地摆动着两只胳膊,试图同那群羽毛动物一起飞上天去。那个翅膀形成的云团渐渐稀疏。最后,战场上只剩下阿德拉和我父亲。阿德拉精疲力竭,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此时,父亲面带忧虑的愧色,准备接受这场彻头彻尾的失败。
片刻后,父亲从阁楼上走下来--他已经崩溃和绝望,犹如一个丢了王位和王土后惨遭放逐的国王。裁缝的布娃娃孵鸟事件是我父亲发起的最后一场绚烂而辉煌的奇思妙想的反攻。父亲,那个不可救药的即兴诗人,那个异想天开的剑术大师,借此对那个荒凉而空虚的冬天构筑起的战壕和防御工事进行了反击。直到今天,我才理解了那个孤独的英雄,他独自发起一场战争,试图反击正在扼杀这个城市的无际的、本质的乏味。在孤立无援得不到我们认可的情况下,那个最匪夷所思的家伙捍卫着正在失落的诗意理想。他犹如一个幻象纷呈的作坊,把无所事事的空虚时辰的陈皮烂糠灌进蠕动器,让它们在东方调料特有的缤纷色彩和芳香中再次盛放出鲜花。然而,看惯了形而上的玄学家华而不实的作秀之后,我们可能会低估他这个独立自治的魔幻世界的价值,正是它把我们从空虚的日日夜夜的睡思恹恹中拯救了出来。
阿德拉的没头没脑和残忍野蛮行径并没有遭到谴责。相反,我们还怀着一种恶毒的满足感,一种很不体面的痛快,觉得父亲的荒唐得到了抑制。因为,虽然我们对之欣赏备至,但后来却都无耻地否定了应该承担的所有责任。也许,我们的背叛含有一种难以启齿的对邪恶?阿德拉的赞许,我们不过是把某个更高层次的力量发出的委托和使命赋予了她。父亲被我们所有的人出卖后,毫无反抗地从刚刚获胜的战场退却下来。没有了刀剑的他,向自己的对手和那个从前辉煌一时的王国投降了。那是一种心甘情愿的放逐,他隐居在过道尽头一个空空荡荡的房间,孤独地自囚在那里。
我们已经把他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