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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诺·舒尔茨:鳄鱼街(14)
作者:布鲁诺·…  文章来源:当当网  点击数3828  更新时间:2011/8/27 10:04:26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admin

 

鳄鱼街(14)

  但是,小猎人用这种全新的、忽然激发出来的语言向这只昆虫发出的呼唤纯属徒劳,因为一只蟑螂的理解力是根本对付不了如此长篇大论的:那只昆虫以经过蟑螂世界无数世代神圣化的礼仪磨炼出来的举止继续向房间的某个角落悠然而去。

  在这只狗的灵魂中,憎恶感还不会存驻得那么持久有力。刚刚被唤醒的对生活的愉悦感把一切感觉都化作一场巨大的玩笑和欢乐。小猎人还在继续吠叫,但吠叫的调门已经不知不觉变了,变成了对刚才叫声的戏仿--试图表达那种对这个伟大事业,即充满了各种意外奇遇、陶醉和刺激的生活的不可思议的神奇感。潘神简易货棚的背墙和外屋之间的那个角落有一条从庭院延伸出来的死胡同,这是那条死胡同最远、最终的地段,夹在厕所和那堵防逃墙之间--这是一个很阴郁的地方,再向前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儿是这片土地的尽头,是这个庭院的直布罗陀。它绝望地一头撞向那道用齐平的木枋围成的封死了的篱笆,这道篱笆斩钉截铁地围出那个小世界。

  篱笆下面有一条泛着恶臭黑水的小溪,那是一道似乎永远干燥不起来的油乎乎的烂泥脉迹--这是穿过篱笆边界进入广阔天地的唯一通道。这条臭胡同到了这里后如此之绝望,坚持不懈地想冲破篱笆的障碍,以致把一根木条都给弄松了。我们这些男孩子完成了余下的活儿,把这根木条给卸了下来。我们就这样弄出一个缺口,打开一扇窗户让阳光透了进来。庭院里的那个囚徒可以把一只脚踩在我们扔在这里给小溪当踏桥的木板上,把目光从篱笆的缝隙中挤出去,让自己进入一个崭新、广阔、吹着新鲜凉风的世界。那里,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簇叶丛生的大花园。高高的梨树、粗壮的苹果树长得枝繁叶茂,笼罩的树叶飒飒作响银光闪闪,构成一张泛着银光的白网。茂盛厚实盘根错节、从未割过的草丛像毛茸茸的毯子般覆盖在起伏的地面上。那里生长着带羽冠的普通小草,野生的芹菜上挂着精致的细丝。地上的常青藤缀满粗糙、皱巴的叶子,死去的荨麻散发着薄荷味。银光闪闪、健壮的车前草上落满点点锈迹,它们亭亭直立,争相炫耀着一把把肥厚的红色种子。整个丛林沐浴在柔和的气息中,里面弥漫着幽蓝的微风。躺在这片草地上,仿佛置身于云朵和漂移的大陆构成的天蓝色的地图之下,你可以把整个天空的地貌呼吸到嘴里来。在与大气的这种交流中,树叶和草叶渐渐被细微的毛发覆盖住,上面落了一层软软的绒毛,形成粗糙的钩子般的硬毛,好像要捕捉氧气的波浪。精致、泛白的表层把这片植物与空气连通起来,在阳光瞥进来的间隔期,让它染上一层淡淡的空气的银灰色,一丝暗淡的寂静。有一种黄色植物,里面充满了空气,淡白色的根茎中饱含牛奶般的汁液,从空洞的滴水管中带出的只是纯粹的空气,纯粹的绒毛,形状像毛茸茸的雏菊的花球,被风吹打得破碎不堪,悄无声息地化作阴郁的沉寂。

  这个花园广袤辽阔,朝四面八方延伸,分布着各种地理单元和气候带。它的一侧敞向天空和大气,这一侧长着最柔软最柔嫩的毛茸茸的绿床。但是,当大地延伸进一个低伏的地峡,落进一家废弃的苏打工厂后墙的阴影中后,由于荒疏、凌乱,花园到了这里变得更加阴森、杂乱和粗犷,由于蓟草丛生而显得凶猛恣肆,由于荨麻遍地而显得荆棘耸然,四处覆盖着的气势全失去节制,变得疯狂起来。到了这儿,花园不再是一个果园,简直像在疯狂地抽搐,来了一阵突发性的骚动,在发泄愤世嫉俗的卑鄙和情欲。在这里称霸的是残暴地放开了对自己激情的全面控制后,无聊疯长的牛蒡的菜头--那些数不清的巫婆,褪掉她们肥大的裙子,光天化日之下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扔掉,直到那些飒飒作响、布满洞眼的肿胀的红疹完全埋葬了这个在疯狂的扩张中孕育出来的吵吵嚷嚷的杂种。那些裙幅继续膨胀着、推挤着,层层重叠,不断地蔓延和生长--如同一堆细小的叶子聚集起来高得触到小房子低矮的屋檐。

  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看到他的,也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看到他,在一个热得要疯掉的中午时分。这是精神错乱已经疯狂的时间从事件的正常序列中脱轨而出,像个流放者那样在田野上奔跑着狂叫着的时刻。此时,这个夏天已经失控,带着狂野的冲动向四面八方扩散,自行双倍、三倍地演变成一个不可知的疯狂的三维空间。

  这一刻,我完全沉浸在追逐蝴蝶的狂热中,沉浸在捉拿这些闪亮的光点的激情中。这些游弋不定的白色雪花,它们在炽热的空气中曲折地、笨拙地、摇摇晃晃地飘着。当某个光点在飞行中分解成两片接着又分解成三片的时候,它们同样如此颤抖着,这些闪亮、炫白的三角形光点像一团鬼火般引导着我穿过被太阳烤焦了的茂密的蓟草丛。

  我在这片牛蒡丛的边缘站住,不敢再继续深入到那个洞穴般的深渊中去。

  接着?忽然间,我看到了他。

  他的肩膀以下淹没在牛蒡丛中,人就蹲在我面前。

  我看见了他穿着脏兮兮的衬衣的宽阔的脊背以及龌龊的外衣的侧面。他蹲坐在那里,好像准备要跳跃,双肩佝偻,似乎压了千斤重负。他全身紧张得气喘吁吁,汗水从古铜色的脸上横流而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一动不动,好像正在辛苦地干着活儿,在巨大的重负下仍然顽强地坚持着。

  我站住了,被他的样子钉在现场,面对此情此景感到迷惑不解。

  这是一张流浪汉或者醉鬼的脸。一簇污秽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宽阔的脑门儿上,圆圆的前额像一块被溪水冲涤过的石头。此时,这个额头上裂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般的纹路。我搞不清楚这是太阳的炽热带来的痛苦呢,还是超常的艰辛吞噬进了他的脸庞,把这些纹路拉扯得快要爆裂了。他幽深的目光犀利地盯着我,带着那种深深的绝望或者痛苦的凝滞。他既凝望着我又没有凝望我,他既看到了我,又没有看到我。他的双眼像马上就要爆裂的贝壳,满含痛苦的激动或者振奋的狂喜。

  忽然,他紧绷的表情慢慢舒展成可怕的怪脸。这种怪模样变本加厉,又带上了刚才的疯狂和紧张,然后逐渐扩张,面积变得越来越大,终于爆发出狂啸般的嘶哑的大笑声。

  我战栗不已,看到他依然带着暴风骤雨般的笑声慢慢从蹲伏状态支起身子,像只大猩猩那样佝偻着腰,双手还放在褴褛的裤子上被磨破了的口袋里。他开始奔跑起来,大踏步地横冲直撞,越过飒飒作响的锡箔般的牛蒡--这是一个没有带烟斗的潘神,飞一般地退回自己熟悉的神出鬼没之地。查尔斯叔叔星期六晌午,与家人分居的单身汉查尔斯叔叔决定去度假村看望在那里消暑的妻儿们,从城里出发步行约一个钟头就可以到达那个度假村。

  自从妻子离去后,这个家就再也没有清扫过,床铺也从未收拾过。查尔斯实在忍受不了酷热无聊的煎熬,经常出去狂欢,深更半夜时拖着被蹂躏得遍体鳞伤的身子回到家里。破烂、冰凉、凌乱的被褥像一个幸福的港湾,一个安全的小岛,而他仿佛是一个遇难的漂流者,在狂风暴雨肆虐的大海上被推搡了无数个昼夜,带着最后一盎司气力成功着陆在小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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