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嗅觉和听觉敏锐得异乎寻常,从紧张、沉默的表情看得出,他借助这两种感觉媒介仍然与耗子洞、烟囱口、黑暗的角落、地板下面落满灰尘的空间……这些看不见的世界,保持着永恒的接触。
他是一个对飒飒的风声、黑夜的吱吱嘎嘎声以及地板上秘密的咬啮生涯警觉而细心的观察家,也是对上述事物无时无刻不在窥探的共谋者。他如此迷恋地沉浸其中,完全融化进一个外人难以企及的领域,他甚至都不想跟我们谈论那个领域。
每当那个看不见的世界显得过于荒诞的时候,他总是轻轻地扣击着手指,独自轻声发笑。接着,他会跟我们的那只猫心领神会地交换一下眼色。对那些神秘事物同样谙熟的猫会抬起它世故冷漠的条纹脸,合上向下倾斜的眼睑,表情漠然而倦怠。
有时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正在进餐之际,父亲突然把刀叉放在一边,脖子上还系着餐巾,然后像猫似的从桌边站起,踮着脚尖来到邻居的门口,小心翼翼地透过钥匙的锁孔向里窥探。接着,他带着腼腆的微笑尴尬地回到桌边,嘴里含含糊糊、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跟那个让自己迷恋不已的内心独白共鸣着。
为了让他分心,从这种病态的胡思乱想中摆脱出来,母亲经常强行让他在黄昏时分出去散步。他会默默地走出去,虽说不反对却也无精打采、神情恍惚、心不在焉。有一次,我们甚至一起去过剧院。
我们又一次来到那间灯光暗淡、肮脏不堪的大厅,里面充满了让人昏昏欲睡的嘈杂声和无序的混乱。但是,当我们使劲从人群中穿过去之后,前方随即映现出一幅巨大的淡蓝色的幕布,犹如另一个世界的天空。张张涂成粉红色、脸颊高高鼓起的大面具在一片浩瀚的帆布上浮动着。这幅人造的天空从两端向外扩张开来,因悲哀和夸张的姿势强有力的喘息而膨胀着,因舞台上发出回声的脚手架制造出来的虚幻的闪光灯世界的氛围而膨胀着。从那片辽阔的天空掠过的这阵战栗,以及让一个个面具焕发出生命并且逐渐变大的巨幅帆布的拂动,既把那种天外的虚幻特征显露无遗,同时又引起现实世界的震动,在那些超凡脱俗的时刻,我们仿佛体验到顿悟的曙光。
那些面具哆嗦着红色的眼皮--这些鲜艳的嘴唇在无声地呢喃着,我知道当这种神秘的紧张感达到极致时,膨胀的幕布的天空真的会突然迸裂开来,演示出种种不可思议和令人眼花缭乱的事物,那个时刻已近在咫尺。
然而,我却不允许经历那个时刻。因为,就在此刻,父亲开始流露出某种焦灼感。他摸遍所有的口袋后终于宣称,他把装着钱和极端重要文件的提包落在家里了。
跟父亲略微合计了一下,其间又把阿德拉的诚实提出来匆匆地评估了一番,大家建议让我回去找那只提包。照母亲的说法,离开幕还早得很呢,再说,像我这样的飞毛腿绝对能及时赶回来。
我踏进天光尚亮的冬夜。是那种明澈的夜晚,繁星遍布的天空显得那么辽阔,延伸得如此遥远,看上去好像被分割和拆成一块块独立的天穹,多得足以用来装点整整一个月的冬夜了,而且还奉上那么多涂染过的银色星球,用来掩盖夜间的万象--奇遇、事件和纵情的嬉闹。
在这样的夜晚打发一个小男孩执行一件紧迫而重要的差事真是太欠考虑了,因为在这种若明若暗的光亮中,街道似乎在成倍地繁殖,纵横交错,很容易让人迷失。在城市的纵深地带,那些反光的街道、形状彼此酷似的街道、容易混淆的街道,都一起敞开着。令人迷茫和误入歧途的想象力为那些再熟悉不过的街区制造出虚幻的地图,在这样的地图上,街道自有其适当的位置和通用名称,但是却标绘着由黑夜不竭的创造力提供的崭新的、虚构的轮廓。这种冬夜的诱惑往往是从想走捷径、想走一条快捷却又不太熟悉的道路这个天真烂漫的念头开始的。这些诱人的可能性源于选择走一条从未走过的偏路来缩短复杂的路程。但是,从此以后,事情可就不同了。
我走了几步后,发现没有穿大衣。我想再次折回去,可是片刻之后,又似乎觉得这样做纯属毫无必要的浪费时间,尤其是今天晚上,根本就不寒冷。相反,我还觉得阵阵与时令不符的热浪袭来,像春夜吹拂的微风。雪花缩成片片白色的绒毛,化作片片飘着甜美紫罗兰香气的白云。团团相似的白色绒毛从天空飘过去,天空上月亮增大了两三倍,同时呈现出它的所有面相和位置。
那天晚上,天空中不少地带裸露出内部结构,有点类似解剖物的陈列品,呈现出光的螺纹和涡旋、黑暗的浅绿色固体物、空间的乳浆和梦的纹理。
在这样的夜晚,是不可能沿着拉帕特街或者别的任何与集市广场四边正面相接、有点像广场衬里的黑洞洞的街道回去的。想不起来在这么晚的时刻,那些奇怪而又非常吸引人的店铺偶尔还会开门。平时,这些店铺很容易被人忽视。我一般管它们叫肉桂色铺子,?为它们的墙上都嵌有黑色镶板。
这些其实挺气派的铺子晚上都开得很迟,从来都是我最心仪的目标。光线很晦暗,阴沉而肃穆的店堂里弥漫着油漆和香火的气息,弥漫着遥远国度和稀罕商品的芳香。你可以见识到孟加拉灯、魔盒、早被遗忘的那些国家的邮票、中国剪纸、靛青颜料、来自马拉巴尔马拉巴尔(Malabar),在印度西南部沿海地区。的假珠宝、异国的昆虫、鹦鹉、石嘴鸟的蛋、活的蟒螈和蜥蜴、曼德拉草根、从纽伦堡过来的机械玩具、装在坛子里的小矮人、显微镜、双筒望远镜……特别是,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稀罕少见的书籍,以及有着让人惊讶的版画和奇妙故事的对开本的老册子。
我还记得那些态度矜持、老态龙钟的老板在服侍顾客时的样子。他们眼睛低垂,态度肃默,对顾客无论多么隐秘和难以捉摸的古怪念头都有足够的智慧和耐心去应付。然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家书铺,有一次我瞥见过若干极其珍稀、被查禁的小册子,那些出版物掀开了某些秘密社团让人急切地想了解却又无从知晓的神秘事件的面纱。
我很少有机会去光顾这些店铺--尤其是我的口袋里有一笔数目虽小但却足够用的钱--这回我可不能放过撞到眼前的这个机会,尽管我有重任在身。
根据我的估算,要想抵达那条有夜店的街道,我应该先拐进一条狭窄的巷子,然后再穿过两三条支路。这将把我引向离家更远的地方,不过,从盐坊街横穿过去,我就可以抵消掉耽误的时间。